文/梅 毅
「一縷煙中見天地,半爐香裏讀嶺南。」
中國的香文化,其淵源可追溯至遙遠的新石器時代,那時先民們燃燒艾草、松柏等綠植,以祭祀天地,此即為最早的「燎祭」形式。至周代,焚香之俗被正式納入國家禮制之中,《詩經》裏所提的「禋祀」,便是以芳香植物告祭蒼天的莊嚴儀式。戰國時期,屈原以「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之句,將香草與高潔之品格緊密相連,從而奠定了香文化獨特的審美內核。漢代張騫通西域後,乳香、蘇合香、沉香等異域香料,沿着陸上絲綢之路紛至沓來,與本土香草共同構成了「草木、果木、樹脂」三大香料體系,由此,香藥文化在祭祀、藥用、日用等多個領域並行發展。葛洪所著《肘後備急方》中,沉香更是被用作藥材,更讓香藥成為中醫藥的根基。
唐宋時期,香文化迎來巔峰。唐代「合香」技術的突破,打破了單一香料的使用局限;宋代《陳氏香譜》則收錄香方二百八十餘種;而《清明上河圖》中汴京街頭「劉家上色沉檀揀香」招牌,更是映照出宋代市井香藥消費的繁盛。彼時,南宋香藥貿易稅收一度達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市舶司通過「抽解」(徵稅)與「博買」(強制收購)的專營制度,將廣州、泉州推為全球香料樞紐。宋高宗曾言:「市舶之利最厚,所得動以百萬計」,足見香藥貿易對國家經濟命脈的支撐。這種「以香養國」的模式,為大灣區埋下了深厚的歷史產業基因。
香港的「香」字,鐫刻着一段嶺南獨有的芳香傳奇。其香藥基因,源自明代東莞地區盛產的「莞香」(當時香港屬東莞縣管轄)。莞香的種植歷史可追溯至唐代,原產自東南亞的白木香樹,在嶺南濕熱的氣候環境中逐漸本土化,孕育出了獨特的「土沉香」。到宋代時,東莞憑藉其獨特的黃壤與紅壤酸性沙質土壤,成為莞香的核心產區。
明代是莞香的黃金時代,東莞寮步鎮的「牙香街」成為全國最大的莞香集散地,當時與廣州花市、羅浮藥市並稱為「廣東四大名市」。莞香因其卓越的品質被列為皇家貢品,故宮博物院現存的清宮檔案中,所記錄的「女兒香」「蓮頭香」等品種,均為東莞進貢的頂級香料。每年,大批量莞香從東莞各地運至九龍尖沙咀(古稱「香埠頭」),再渡海至港島石排灣(今香港仔)集中,然後轉銷沿海及海外地區。石排灣因此得名「香港」,並逐漸演變成為整個地區的代稱,這便是「香港」之名的由來。香港本地家族工坊如「陳聯馨」「永利檀香莊」等,工藝複雜講究,「九蒸九曬」,需耗時三年方能製成,成香香氣醇厚持久。其產品涵蓋線香、塔香及祭祀用香等多種類型,遠銷南洋各地。
然而,清雍正年間,因官吏盤剝和「遷海令」政策的實施,沿海居民被迫內遷五十里,香農含淚焚毀莞香林,導致香港種香業一度衰落。至民國初年,野生莞香樹幾乎絕跡,寮步香市也名存實亡。然而,「遷海令」雖能摧毀莞香林,卻斬不斷歷史文化記憶。莞香的文化基因已深深植根於這片土地之中。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祖國之際,深港青年在深圳仙湖植物園種下一千九百九十七棵沉香樹,形成蔚為壯觀的「回歸林」。棵棵香樹年輪中刻錄的,不僅是生態的復甦,更是文化血脈的重新接續。如今,東莞已建立了萬畝生態林,八十萬株莞香樹重現生機;區塊鏈技術,實現了「一木一碼」的溯源管理;非遺傳承人黃歐堅守初心和傳統,「九蒸九曬」古法工藝推陳出新;寮步的「採香節」,更是復原了明代香市的盛景。更令人振奮的是,有研究發現,土沉香中的「沉香呋喃」具有顯著的抗癌活性,古老的香道正與現代醫藥深度交融,煥發新的生機。
除香港之外,澳門香藥史則與另一味名貴藥材龍涎香緊密相連。龍涎香的記載最早可追溯至漢代,沿海漁民在海上發現灰白色蠟狀漂流物,乾燥後散發奇異香氣,當時作為貢品進獻皇室。但彼時尚未形成系統認知,僅視為「海中奇物」。唐代,隨着阿拉伯商人的貿易活動,龍涎香(音譯「阿末香」)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成為高等級貴族專屬香料。至宋朝,《嶺外代答》賦予其神話色彩:「大食西海多龍,枕石一睡,涎沫浮水,積而能堅」。「龍涎」之名便由此而來。龍涎香不僅用於宮廷熏香,還融入文人雅士的「四般閒事」(品香、鬥茶、插花、掛畫)。在這一時期,由於物稀價貴,仿冒龍涎香的現象也頻頻發生,《夷堅志》中便記載了南宋臨安商人偽造龍涎香以牟取暴利的事件,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這種香料高昂的商業價值。
明朝嘉靖帝痴迷煉丹,龍涎香被列為「仙藥」之一,朝廷舉國搜尋。葡萄牙商人精準捕捉到了這一機遇,趁機以進貢龍涎香為籌碼,於一五五三年借晾曬貨物之名登陸澳門,逐步建立貿易據點。據戶部紀錄顯示,嘉靖三十四年(一五五五年)以每斤一千二百兩白銀,高價購得十一兩龍涎香,葡萄牙人借此鞏固自身在澳門的地位,形成「龍涎香外交」。葡萄牙人借此建立澳門據點,推動中國最早的「海關」制度雛形──市舶司誕生。一粒小小的龍涎香,竟成為改變政治地緣格局的鑰匙。
十九世紀後,西方科學家揭開龍涎香的神秘面紗:原來,龍涎香是抹香鯨消化魷魚喙骨後形成的病理產物,需經海水浸泡百年方能散發出玄妙奇香,形成頂級的「白龍涎」。白龍涎的留香時間可達麝香的二十倍之久,一克頂級「白龍涎」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更是超萬元。然而,近年以來國際上的過度捕撈導致抹香鯨瀕臨滅絕。澳門大三巴遺址復原了明代香藥交易的場景,以文旅體驗的方式重構了歷史敘事,警示人們要關注生態與商業的平衡。
如今,香港正以科技賦能,促進香脈的新生:尖沙咀的香港藝術館,舉行了沉浸式香文化體驗展「尋香記」;位元堂利用AI體質分析技術定製膏方,將傳統的「望聞問切」轉化為數據算法;國際香療SPA品牌則以沉香茶道為敲門磚,叩擊全球市場。而澳門方面,則是努力跨界破局:梁永馨香莊舊址變身為製香工坊,遊客可親手調配「驅蟲香」「祈福香」,重現二十世紀「澳門設計──香港轉運」的產業鏈模式;橫琴粵澳合作區建立GMP中藥廠,「澳門監製+灣區製造」模式打破了西方標準的壟斷,張權破痛油等產品也獲得歐盟國際認證。
從香港碼頭飄散的莞香餘韻,到澳門老舖燃燒的神香煙縷,這條跨越千年的「香藥之路」,不僅是海上絲綢之路榮光的重現,更向世界證明:文明的火種,永遠在傳承與創新中生生不息。如今,這條跨越千年的「香藥之路」,正以文化為舟、科技為槳,揚帆駛向全球健康產業的深水區,書寫着東方智慧的嶄新篇章。
(來源:大公報A17:文化 2025/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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