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 捷
我任教的大學，有個「國際電影周」傳統。今年萬聖節，選中香港二○一七年殭屍電影《救殭清道夫》，片名英譯《Vampire Cleanup Department》。為此，「國際電影周」請我接受當地電台採訪，談論該片，並在放映當天向觀眾作一簡介。
這可難倒我了。須知我荒野間露營，暴雪中飛車，都不在話下，唯一的短板是恐怖電影：不敢看。長這麼大，只看過一部，還是最經典的心理恐怖片《午夜凶鈴》。看後整個人都不對了。至今，若在晚間看到黑屏的電視機，還會悚然一凜。（後來讀了小說原著方知，山村貞子從電視裏爬出的內容，只是電影編劇的創造，小說倒是老老實實的本格推理，無此渲染。）
又是受訪，又是簡介，少不了要閱讀殭屍題材的資料，那感覺想必十分酸爽。但，豈能放棄超越自我、直面殭屍的機會？遂對「國際電影周」負責人一諾無辭。然後，勉為其難，先把《救殭清道夫》看一遍。燈光旋亮，音量調低，不料相當有趣，大笑數次。雖然，畢竟是恐怖片，若干鏡頭我不敢直視。看網上影評，有觀眾不喜其俗套的愛情和略顯溫馨的結尾。但我，我偏偏就吃這一套。瓊瑤阿姨的愛情劇，有時台詞天雷滾滾，細思無非俗套。人生實難，多點兒愛和溫馨不是挺好麼。
熟悉劇情後，開始準備電台訪談。五六分鐘，打算從片名英譯切入。把「殭屍」譯為「吸血鬼」（vampire），有點兒意思。中國傳統有關鬼靈精怪的故事中，很少有歐洲「吸血鬼」、殭屍之類怪物，多數是動物、植物成精（譬如《西遊記》裏的黑熊怪、杏仙，《聊齋》裏各種男女狐狸精和菊仙、牡丹仙），以及人死後化作的鬼（如《聊齋》中可敬可愛的王六郎）。這些動植物精和鬼並不都是害人的，許多很友善，很淘氣，很有情。有關屍體的故事，《聊齋》中卻屈指可數。《屍變》寫旅客夜暮途窮，投宿停屍間，女屍夜間忽然起身，殺害並追逐客人。《噴水》寫不知何時埋在大宅庭院中的無名女屍，從地下冒出，邊跑動邊噴水害人。不過這二位能追能跑，都算不得「殭屍」。
所以，那種關節僵硬、無法彎曲，只能伸直雙臂、跳着移動的殭屍形象，包括《救殭清道夫》中的女主角，算是香港殭屍電影的獨創。殭屍電影導演林正英，年輕時曾與李小龍多次合作。到了上世紀八十、九十年代，香港殭屍電影自然融會了恐怖、武術與港式插科打諢，偶爾還擦出些愛情火花。如果從中去掉恐怖元素，也許就與成龍的功夫電影無甚差別了。或者說，若想拍攝港式殭屍電影，把香港電影的常見元素（功夫、搞笑、愛情）再加上恐怖，酌量調劑，排列組合即可。能從這個套路裏小小翻新，已大不易，我覺得《救殭清道夫》做到了。此刻秘而不宣，請自行觀影啦。
順帶說了說道教：中國少有的本土宗教，旨在求得長生不死，也有種種驅鬼禳災的符咒和法術，比如《救殭》中封在殭屍面部的丹書符券，以及「食環署特別行動組」（即Vampire Cleanup Department）的道士在殭屍身邊念咒作法事的鏡頭。
電台採訪完畢，我與殭屍緣分未了，還需應付放映當天的現場簡介。「國際電影周」負責人告知，想講多久都可以。不過，我想，觀眾是來看電影的，不是來聽長篇大論的。關鍵在簡潔、通俗、有趣，萬勿沉悶笨重；最好還能虎頭豹尾，開場引人注意，結尾餘音繞樑。也許，這些也是所有優秀演說辭的共性。這種境界，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救殭》情節不複雜，毋庸贅述，簡介中點出幾處語言和文化差異即可。我嘴笨，先寫成草稿，計時朗讀一遍。接着刀削斧劈，再讀再刪，最後把時長限於九十秒內。內容敲定後，反覆練習：音量，語速，停頓，手勢，腳步的走動（不能像一根電線杆似的杵在原地吧？）……如果忘詞，或者感到動作機械僵硬，就從頭來過。家裏的貓，看到「鏟屎官」忽然走來走去，手揮目送，對着半空不知在嘰嘰咕咕什麼，也就跟在腳下走來走去，差點把「鏟屎官」絆倒。練了三十多次，直到流暢自然。獅子搏兔，花費如許心力，只是習慣把事情做好，與殭屍打交道這類小事，概莫能外。
放映時間是萬聖節前一日的晚上七點半。我七點一刻來到現場，只見觀眾席寥寥三五隻小貓，心中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想來不過九十秒的內容，盡責而已。結果七點二十八分時，忽然人潮洶湧，接連湧進放映廳，日語有個詞「殺到」（sattō），正好形容這種大批人或物體突然出現的情景。主持人介紹了我，我走上講台。眾目睽睽，充滿期待，期待與我一同直面殭屍。
「大家晚上好，歡迎來觀影。影片中有四處值得注意，容我道來。其一，語言。片中講的是廣東話，中國主要方言之一。其二，吸血鬼。電影的中文原名其實並非『吸血鬼』，而是『僵硬的屍體』。它們身體僵直，關節無法彎曲，所以只能伸直雙臂跳躍，就像這樣（此時我模仿港式殭屍跳躍模樣，觀眾一片笑聲）。其三，人殉。很不幸，不少古代社會包括中國都曾用人殉葬。片中女主角在地主死後被活埋殉葬。如此，當時人相信，地主在來世也能繼續以她為奴。其四，血。血做的食物，美國很難找到，歐洲、亞洲等地卻極為常見。（觀眾點頭。）電影裏的女吸血鬼（殭屍）喜食豬紅粥，那是香港常見的小吃。我吃過豬紅粥麼？吃過。好吃麼？真好吃。這樣，我是否也成了吸血鬼呢？（觀眾大笑。）請諸位看完電影後自行決定。（觀眾笑。）謝謝！」
（來源：大公報B4：大公園 2025/12/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