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志平
昨日，處暑。
處，止也，意喻躲藏、終止，暑氣至此而止矣，顧名思義就是炎熱日消，暑天即將結束，陰氣漸長，陽氣伏而潛處，以待來年。今年的「處暑出伏後」，三伏天已過，暗示處暑不一般，遍地盡披「黃金甲」，又是一個倉滿廩實。此刻桂花溢、五穀豐、九霄淨、萬景清，真正氣象上的秋天才算來了。
晝夜溫差開始增大，北方地區早晚會明顯感覺到風的溫度已經不一樣了，多了絲絲涼意。南方多地卻仍在感受夏熱的餘威，一派熱未盡、夏未央之象。但香港在亞熱帶氣候的薰陶下，整個城市則有一種久違的乾爽與通透，既無春天的潮濕慵懶，又無夏日的悶熱難耐，更不似冬季的陰冷刺骨，而是風涼、雲淡、天高、月明，不冷不熱，不緊不慢，陽光恰好。人們此時在暢遊郊野、登高望遠之餘，還應滋陰潤燥，注重養生。從常理上講，就是要「貼秋膘」增強體質，蟹、羊肉、鴨肉、鱖魚等，正當其時。
「貼秋膘」是少不得一碗羊肉的。秋天吃羊肉，大補。補虛祛寒、濕補氣血的好辦法，就是吃羊肉。羊肉不僅營養豐富，吃法又花樣百出，所謂「有多少個饕餮，就有多少個吃法」，且不同地區羊肉特色不同，如烤、煮、煎、燉、涮、燜、煲等，好比新疆烤全羊與羊肉串、內蒙古手抓羊肉、陝西羊肉泡饃、寧夏羊肉湯、甘肅黃燜炒撥拉、河南紅燜羊、老北京涮羊肉、廣州羊肉煲等等。我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吃羊肉的美味，還是在一九九三年的秋天。
那一年，全國政治協商委員會剛剛增設了香港特邀界別，我受邀作為第八屆委員，成為僅二十多人的香港組委員中的一員。在全國兩會過後的夏末秋初，一行人到新疆開展視察調研。我們從初落成的深圳黃田機場（現為寶安），搭乘蘇製的螺旋槳三義軍機，在飛行七八小時後先抵達烏魯木齊考察，隨後又前往吐魯番、天池和西邊界上的喀什實地走訪。
七八天的行程滿滿當當，每到一處，我都六根互用，六塵皆新，六識齊動。從莽莽蒼蒼、浩然天地的沙漠，到葉片如金、虬枝曲折、成片種植的胡楊林；由廣袤無垠、綠草如茵的大草原，至駿馬奔騰、牛羊肥碩、紅的似火、粉的像霞、白的若雪的「塞外江南」，盡收眼底。耳中充斥的是伊斯蘭教長在高塔頂宣禮，從日出開始，每天五次誦讀傳出古蘭經的吶喊；撲鼻而來的是巴扎集市裏各攤位香料的濃郁味道，混着烤羊肉串的孜然、茴香和胡椒的香氣；舌尖上回味着從未嘗試過的烤全羊、羊肉湯的鮮美、醇厚，令人一生難忘；身體迎來有生以來從內到外的輕鬆，空氣如此清新，天空何等蔚藍，地面這般碧綠，空靈，震撼，感動，喜悅，整個人瞬間恍若脫胎換骨，倏然醒悟。意識到何謂「大國之大也」，何所謂「國之大也」？天地洪荒，國家之大，無遠弗屆，民族之多元，包羅萬有。我眼界大開之餘，為國之自豪和對國之感觸，猶潮水激湧，從此五星紅旗飄揚處，便是我心之所向。同樣的，我也徹底迷上了吃羊肉。
平常在香港，吃不到北方新鮮的羊肉，市場上售賣的多進口於澳洲及新西蘭。可能因着飼料或草質的異同，吃起來完全不一樣，口感更像豬肉。我食不厭羊肉，每逢當季，每到羊的產地，必以羊肉為食材，每每大朵快頤。近月來因緣際會，多次前往北方講學。不管是極北之地大慶，還是內蒙古呼和浩特，抑或北京，都有着吃羊肉的難忘經歷。畢竟羊蠍子，要吃在白雪皚皚方顯神通；烤羊，這種最原始的吃法，只有草原蒙古包，最為痛快；火鍋涮鍋，要邊煮邊吃，熱鬧熱烈，讓餐桌變成一個充滿交流與互動的小世界。
學生們在處暑的夜晚專門陪我去涮羊肉。他們笑說，江湖再大，無非東南西北，一切皆可涮。傳聞涮羊肉源於元朝，元世祖忽必烈統帥大軍南下遠征，某日人困馬乏飢腸轆轆，十分想念家鄉的清燉羊肉。伙夫正宰羊割肉之際，探馬飛奔進帳報告敵軍逼近。忽必烈心急如焚，一面下令部隊開拔，一面緊催羊肉。廚師急中生智，迅速切下十多片薄肉放入沸水攪拌，待肉色一變即撈出撒鹽。忽必烈連吃幾碗後翻身上馬迎敵，最終旗開得勝。他在慶功宴上再次點名品嘗，廚師精選綿羊嫩肉，切成薄片並配以各種佐料。將帥們讚不絕口，忽必烈特賜名「涮羊肉」，以紀念當日大戰之勝。於是，涮羊肉這道宮廷美味佳餚由此誕生並流傳至今。
我也甚喜涮羊肉，有時特意從香港趕至深圳一飽口福。銅鍋一盞、清水一碗、葱薑二三、紅棗枸杞若干，就是銅鍋涮肉的精華所在。一鍋清湯，看着清透，然而味道十足，還原食材本真的原汁原味。新鮮的手工羊肉切片，是薄片卻能帶來扎實的肉感，下鍋一涮即刻翻白。第一口嘗原味，嫩滑可口；第二口裹料，蘸上芝麻醬、腐乳、辣椒油等調料，越嚼越香，幸福感十足。
其實，大家現在吃羊肉，早已不分季節，有些地方尤其講求三伏天吃羊肉，以熱制熱以毒攻毒。只不過，秋冬天吃羊肉，總歸是不一樣的。特別在秋風細雨之夜，兩三知己寒舍圍爐，邊涮羊肉邊細酌，閒聊天下；那是一種無可取代的溫暖感，一縷秋風蕭瑟或寒風冷冽裏最值得信賴的煙火氣。
席間，一學生問我哪裏的羊肉最好吃？我答不上來，因為每一處的羊肉都好吃。可能有人只肯認定自己家鄉的羊肉最美，我認為那是對故鄉最深沉的愛。關於這一點，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春夏秋冬，人生沒有盡頭。處暑吃羊肉，初秋好景正長！
（來源：大公報A17：文化 2025/08/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