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 記者 王玨、倪夢璟 北京、上海連線報道)沒有大製作、沒有流量明星、沒有緋聞「賣點」,一部講述二戰時在香港被俘的數千以英軍為主戰俘悲慘遭遇的紀錄電影——《里斯本丸沉沒》,卻在這個秋天收穫了業界和觀眾的良好口碑。最新消息顯示,該電影將代表內地競逐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導演方勵28日晚進行網絡直播時表示,雖然自己此前對電影「申奧」無太多了解,但希望更多人能夠看到這部影片,了解當年發生在中國的故事。
電影《里斯本丸沉沒》將代表中國內地與世界電影佳作同台競技,角逐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的消息傳出後,28日晚間,《里斯本丸沉沒》導演方勵進行了一場網絡直播,與影迷互動交流。談及「申奧」一事,方勵說,「感謝所有朋友們的支持,給我們莫大鼓勵,可能觀眾們也會有更多的期待,也許未來我們還能獲得更多的排片。」方勵稱,自己此前對於「申奧」其實並沒有太多了解,但希望能夠讓更多人看到這部影片,了解當年發生在中國的故事,因為「真實的力量是最強大的。」方勵回憶稱,在拍攝過程中,每一位受訪者對於影片的拍攝都表達了「感激」,「當他們看到,他們的家人被『遺忘』了80多年,沒想到竟然是幾個中國人扛着機器來關心他們的家人,他們是很感動的。」
《里斯本丸沉沒》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感動了無數觀眾。在上映期間,該片也不負眾望,半個月便獲得貓眼9.6分、淘票票9.6分、微博大V推薦度93%的不俗成績,並以9.3分成為今年以來豆瓣評分最高的院線電影,票房也一路攀升至超過3,000萬元人民幣,成為截至目前2024年度評分最高的國產電影,也是近三年票房第二高的紀錄電影。
方勵說:「是這部影片中的真人、真情、真事,當年打動了老方,當我們把這些故事搬上銀幕後,又打動了你們,大家是共情的、共鳴的。」未來,方勵表示還會持續推動影片海外上映,並重啟數字紀念館的項目,讓更多人通過互聯網,了解更多「里斯本丸」相關故事。
「里斯本丸」從香港開出
1941年聖誕夜日軍攻佔香港,逾萬名包括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及英屬印度等國的士兵被俘並被分別關押在馬頭涌、深水埗、赤柱及北角的四個戰俘營內。翌年秋季,日軍將戰俘分批送回日本當苦役。1942年9月25日,日軍將1,816名囚禁於深水埗戰俘營、以英籍為主的戰俘驅趕至武裝客貨輪「里斯本丸」,兩日後該船於深水埗碼頭啟航。由於日軍違反《日內瓦公約》,未在船上懸掛任何運送戰俘的旗幟或標誌,「里斯本丸」行駛三天後在中國舟山東極島海域被美軍潛艇伏擊。日軍為防止戰俘逃跑,企圖把所有戰俘埋葬在這片海域,就在這危急關頭,卻有200多名舟山漁民冒着槍林彈雨,一次次划船衝上去將落入水中的戰俘救起……
「我覺得這部電影會讓香港的觀眾產生很大的共鳴,因為這裏面的很多歷史事件和資料來源都與香港有關。」方勵曾這樣說。《里斯本丸沉沒》得以成片,香港是給與方勵最大幫助的地方。從最初在香港約見《里斯本丸的沉沒:英國被遺忘的戰時悲劇》一書的作者托尼·班納姆,方勵多次來港拜訪相關歷史學家,尋找「里斯本丸」有關史料並聆聽專家見解。在聖士提反書院小教堂,有碑石紀念「里斯本丸」事件的遇難者;在探訪赤柱公墓時,方勵親眼看到了「里斯本丸」號沉沒事件中的戰俘名單,在香港海防博物館,方勵則看到了很多舊時的影像資料,其中部分片段材料被用在了正片中。
在採訪拍攝的數年間,方勵不僅邀請托尼·班納姆擔任了影片的顧問,還找到了退役的英軍少校費恩祺擔任了軍事顧問。方勵介紹,費恩祺的長官正是「里斯本丸」事件的親歷者之一,因此他不僅對這些歷史事件有所了解,也更易與可能的親歷者或家屬聯絡。而有了這些顧問的參與,也為後來找到更多的親歷者與後代打下堅實基礎。
特稿|歷史的嗚咽是人性的悲鳴
「你的父親就在這裏的海底。」秋日午後,北京華星影院放映的《里斯本丸沉沒》漸近尾聲,屏幕上14名遇難英軍戰俘後代回到東極島悼念親人,看着導演方勵指出聲吶掃測出的沉船海底圖像,想到父輩隨船喪生海底時才二十多歲,如今自己已白髮蒼蒼,片中人泣不成聲,觀眾席上也響起高低起伏的抽泣聲。時值工作日,觀影者並不多,但沒有任何人提前離場,電影片尾打出了所有犧牲者、倖存者和參與救援的舟山漁民的名單,所有觀眾安靜地看着,久久不肯離去。
記者在觀影時感受到,戰爭歷史現場的氛圍營造非常逼真,所有動畫場面的擬聲製作極為專業,從機械聲(炮彈、槍擊、撞擊)到自然聲(海浪、狂風),再到船艙裏的人聲(怒喊、哀鳴、對話和瀕死時刻的歌唱),數十條音軌創作還原了歷史的場景,以最大限度喚醒人們對那段被遺忘歷史的記憶,令觀影人感同身受。
北京觀眾:為盟軍士兵逝去而心痛
一位女觀眾在北京華星影城觀影後說,電影中非常罕見地展示了歷史中的一段記述,倖存者回憶他們在海上漂浮時看到那些失蹤者最後身影的時刻,這幕儀式化的場景非常震撼,一個個聲音交錯,一幕幕場景迭現,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在波濤中隱去,「這是生者對死者的紀念,是家人對他們所愛的最後告別,是人類對同胞鄭重的悲憫」。
有觀眾這樣寫道:照片中那些年輕英俊的面孔(英軍士兵),一個個鮮活地從歷史深處走來,但他們和家族命運卻都如此慘烈地戛然停擺,其巨大的歷史悲愴感是能夠擊中任何膚色和種族的人類的。她印象最深的是佩尼兄弟的故事,老大在被押上「里斯本丸」時才22歲,他給自己5歲的弟弟寫信託付他照顧母親,考慮到弟弟年幼,還特意用大寫的最簡單英文,一筆一畫地寫道:「永遠深愛、照顧我們的母親。」這張遺言似的字條,在弟弟的錢包裏放了40多年。
英國博主:為衝向危險的中國人而感動
不少外籍網友也在觀看電影後感觸頗深,例如英國博主「岱川博士」在互聯網平台發表了觀後感,他直言這是一部很棒的電影,「當我看到一個中國導演拍攝了一部關於英國戰俘的紀錄片時,我深受感動,尤其看到中國漁民拯救我的先輩。」他說:「這部電影中最引人注目的可能是中國漁民,他們看到了爆炸,聽到了槍聲,他們知道日本人在那裏,然而他們仍然衝向了現場,他們看到有人處於危險之中,為了救人,他們衝向危險,他們還給這些戰俘提供了自己的食物和住所,這是難以置信的勇敢行為,表明我們的核心是『善』的天性。」而看完電影後,「岱川博士」感受頗深:「我的感受是只要我們做出正確的選擇,人類其實充滿了行善的內在力量和願望。」
影評人:以悲憫人文視角 審視宏大歷史敘事個體生命
多位影評人接受香港文匯報採訪時表示,這部直面歷史事件的國產紀錄片,不煽情、不宣教,劇本簡潔但真實生動,客觀展示出人性的黑暗與光輝,揭示了戰爭給普通人帶來的創傷,因而能引發人類共有的情感體驗,帶給人啟迪與感動。
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副院長程波表示,在紀錄片中,看似零碎的被轉述的動人「小事」,和沉船事件這件充滿戲劇性的「大事」有機交織在一起。比如,在沉船過程中戰俘從懵懂不知情到覺醒自救及互救,那些諸如三個船艙之間的「摩斯電碼」傳遞信息、衝破封死船艙的木板帆布的「越獄」、第一批衝出去的人被射殺而死……這些情節都極具動作性和戲劇性,以怎樣的方式和節奏呈現它們,是紀錄電影的一個挑戰。令人欣喜的是,《里斯本丸沉沒》在電影高新技術的加持下,讓這件「大事」的諸多細節,在寫實與表意的融合中很好地「藝術再現」了出來。這讓作品不僅「情感在線」,而且「視聽在場」。
鏡頭克制冷靜得像史詩
「影片首先打動我的是導演對塵封歷史真相傾力追尋的情懷。」中國電影評論學會秘書長、資深影評人胡建禮對香港文匯報說。
讓胡建禮印象深刻的是,影片中對「里斯本丸」沉沒場景的再現,運用了震撼人心的特效與細膩入微的細節刻畫,觀眾得以跨越時空,身臨其境般親歷那場驚心動魄的海難,感受個體在歷史洪流中的渺小與堅韌,「這是導演的匠心和精益求精精神的體現」。
東極島漁民們冒着日軍槍林彈雨拯救戰俘的勇敢壯舉,是電影之華章,但片中只當作事件其中一個情節展現,沒有過分煽情。在胡建禮的印象中,中國漁民冒死拯救戰俘的細節,在電影的後半段才展開,而當事者漁民對當年救人義舉的講述也非常樸實,有的甚至很羞澀,他們在事後,沒人要求報恩,沒人呼告補償,甚至在電影中,有的漁民的子女後人都少有能講述歷史細節,因為救援漁民把這個事情當成本能和平常,沒覺得是值得記住的記憶要向後人炫耀、回味,反倒覺得該忘就忘。
作為一部反戰影片,《里斯本丸沉沒》也沒有簡單直白地痛斥日軍的暴行與冷酷,而是讓事實說話,用大量對戰俘遺孤和相關各方的採訪,包括對日本人的採訪,形成一塊完整的歷史拼圖,揭示戰爭給普通人帶來的創傷。胡建禮說,令他印象最深的是片中展示的日本人視角。導演採訪日本船長本人及後代、日本歷史學者,問他們如何看待前人所作所為,「里斯本丸」號的船長子女面對當年在「里斯本丸」號射殺英軍戰俘的事實並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愧疚,只有滿臉的「尷尬」,「尷尬」地表示在日本大家都必須服從集體的命令,是沒有辦法依據自己的人性做決定的,「導演沒有道德評判,受訪者態度本身就體現了戰爭和軍國主義傾向對人性的戕害。」此外,片中親歷者的後代們,多次提到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對他們的家人造成了永久的傷害,戰爭對人的摧殘展現得淋漓盡致。
將冰冷數字具象為鮮活的生命
軍事評論員白孟宸對香港文匯報指出,《里斯本丸沉沒》最大的亮點是「真」——真實、真相和真情。影片甫一開始,就打出「故事完全基於事實」幾個字,顯示尊重事實並客觀還原歷史是本片的基調。故事都由倖存者和親歷者後代親口描述,直接用一種類似於白描的方式來記錄,就像你坐在他對面傾聽一樣,這種鏡頭語言比旁人轉述更能打動人,這就是真實的力量。此外,圍繞它發生的各個事件也有相關檔案予以佐證,有名有姓、穿越了歷史,把真實的人、真實的情感帶到大家面前,讓人感受到創作團隊對真的不懈追求,觀眾得以在影院的短短兩個小時裏,暫時遠離資訊大爆發的喧囂與浮躁,被作品帶入一段原本可能陌生的歷史,並最終收穫對心靈和精神的激盪和淨化。
他說,更難得的是,電影是以一種充滿人文關懷的視角,引導觀眾去關注那些在宏大歷史敘事中容易被忽視的個體生命。貨船滿載1,816名英軍戰俘,1,816本是一個冰冷的數字,但電影把它具化為三百八十多個家庭,讓人深刻感受到了這個數字的意義,每個家庭的背後,都是一段滿載愛、悲傷與思念的故事,交織人類亘古不變的情感——親情、友情、愛情,尤其在戰爭主題下的隱忍、犧牲、毀滅。
(來源:香港文匯報A20:副刊專題 2024/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