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厲放
每當有朋自遠方來，每當被問起「什麼最香港」?我就說「搭叮叮」，就是搭乘緩緩行駛在港島的有軌電車─香港電車。因為電車行走時發出「叮叮」響聲，以提醒路上行人「我來了」，故俗稱「叮叮」。論效率，它是港島路面交通工具中最慢的，論舒適度，是最低的，論載客量，亦是偏少的。那它好在哪裏?因為浪漫，因為是一道游動的風景。在高密度大廈聳立的港島，狹窄的路面猶如一條深谷獨徑，穿梭着匆忙的車輛和行人，唯有競走於同一路廊的「叮叮」，帶着時光的情韻，一身廣告的煙火氣，以車代步便利於民的實用性，從容紓緩悠悠駛來，在映照着五光十色的玻璃外牆上，留下一道歲月的軌跡。
香港電車，唯香港島獨有，於港島北部沿海岸線行走，穿梭港島東西計十三公里，以及環繞跑馬地一段單程路軌，長約三公里。每日平均接載二十萬人次的乘客，是全球現存唯一全數採用雙層電車之電車系統，英國、埃及等國家雖然也有雙層電車行駛，但只是部分路線而已。
電車於一九○四年七月三十日投入服務，為因應香港開埠後港島迅速增長的人口和社會發展之需要。第一代車隊有二十六輛單層電車，分為頭等及三等兩款，車廂均以木材製造，它是當時全港路面上速度最快和載客量最多的交通工具。一九一二年車隊雙層化，一九八七年車隊大規模翻新工程完成，現在已是第七代電車。今天，電車公司擁有一支全球最龐大的雙層電車車隊，旗下有電車一百六十五輛，經營七條電車路線。
據說電車運作初期麻煩遇到不少。行人不理解電車只能依軌行走，不能像當時的馬車、人力車和轎子一樣繞過他們，站在軌道中央，「逼」停電車事件不在少數;有些人則因為好奇而聚集於車站，待車一停站便爬上車內走一圈;亦有一些搬運工利用電車的鐵軌運送貨物，阻礙電車行走。終於，港府於一九一一年立例禁止非法擅用電車路軌，違者罰款二十元或入獄一個月。
電車採用劃一收費，不分乘車遠近都是支付相同票價。一九○四年的車費是成人一毫子(頭等)、五分錢(三等);一九七五年的車費劃一為三毫子;一九八○年代五至六毫子，一九九○年為一元，一九九八年升至兩元，二○一八年到今，車費是兩元六毫子，依然是香港島上收費最便宜的陸上交通工具。
電車，不僅為便民之交通工具，還是讓市民了解新產品的媒介。早在一九二八年，香港電車便為商業客戶在車身登橫幅廣告。在電視和收音機仍未普及前，向市民推廣產品的途徑非常有限，電車車身便成為流動的廣告板。鑒於每天大量乘客乘搭電車，用電車車身賣廣告很受商戶歡迎。可賣廣告的收費並不便宜，商戶便在同一輛電車租用一塊位置登橫幅廣告。於是一輛電車百花齊放，不同客戶不同類型產品的廣告畫滿車身，招搖過市，萬種風情，五彩繽紛。到了一九八○年代，有單一商戶為加強宣傳效果，賣起全車身廣告，廣告製作也以計算機繪製代替了人手繪畫。
就在這道色彩迷離的風景中，偶而，會有一輛周身墨綠的電車駛過，它清脆的叮叮聲和一身素裝，似乎在告訴人們它的價值和流逝的光陰。香港電車這身塗裝綠色，是二次世界大戰後選用的標準顏色，因為綠色在當時屬最便宜的油漆顏色。原因是綠色在軍事上具有保護色作用，英美盟軍的坦克和軍車都以綠色為塗裝主調，因此在二戰期間，綠色油漆被全世界的油漆廠大量生產，到戰爭結束後便成為剩餘物資。大量庫存的綠色油漆，售價便比其他顏色低廉。
一九五○年代之香港，經濟仍屬較低水平，較廉價的綠色油漆，為市民和公用事業在選購時之首要考量。其實，不止香港電車，當時以綠色油漆作為防銹和粉飾用途的，至少還有香港纜車和天星小輪，街上的燈柱和欄杆，路邊的報攤和大牌檔等等。素綠的香港電車，為萬般風情的港島增添了一份歷史的厚重感。
現在披滿廣告的電車，一身墨綠的電車，悠悠然地行駛在港島，帶着歲月的詩韻，歷史的風塵，時代的印章，猶如飄移的風景線。如果是遊客，即使不搭一程，照片中至少要有「叮叮」的身影，不然真不能算是到過香港。
陪外地朋友搭「叮叮」是我最喜歡的活動之一。搭乘目的是觀光，不用計劃乘哪一輛車，不用擔心坐過站，不用心急嫌它慢，也不用算計車資，只需爬到二層，如同坐在劇院樓上的包廂，欣賞一幕游動的市井風情劇。
中區的現代建築、商業區的燈紅酒綠、生活區的海味街攤，穿梭其間的上班族、逛街民眾、觀光遊人，等待紅綠燈匆忙的、閒散的、張望的人潮，進出商廈正裝的、便服的、誇張的、隨意的市民，依次登場，悠悠然掠過眼前，裹挾着街頭撲面而來的熱氣，「叮叮、叮叮」不絕於耳的清脆響鈴，東西薈萃，目不暇給，活色生香。一切那麼自然、多元、有趣、靈動。我以為這才是一個城市最生動、最真實、最引人入勝的面貌，這一切，唯有登上「叮叮」才享有的觀景「特權」，總令我和朋友趣味欣然。
香港電車，也讓我想起小時候在上海搭乘的有軌電車。小孩喜歡熱鬧，電車四面透風，它滿足了我從小即能看風景又不暈車的心願，對電車真是情有獨鍾。如今，有軌電車已經不見於上海這類日新月異的大都市，好似詩篇少了一縷風情，畫卷缺了一筆油彩。我愈發慶幸香港的「叮叮」依然自信、優雅地穿梭在港島，為這座城市塗上一抹與歲月同輝的浪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