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張岳悅 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涂穴）在中環的歷史建築群中，大館當代美術館以其獨特的氣質，成為香港城市文化版圖上的一處重要坐標。作為前M+希克資深策展人及策展事務主管、現大館當代美術館藝術主管，皮力從北京到香港，從學術教育到策展實踐，十餘年間見證並參與了香港藝術生態的轉型與成長。對他而言，大館不僅是展覽場地，更像是一個「文化實驗室」——在這裏，歷史與當代、本地與全球不斷碰撞迸發火花，而藝術，正是這場對話的核心媒介。
皮力眼中的大館，自有其獨特使命：一方面在資金、場地和策展層面支持藝術家創作；另一方面，則將觀眾與藝術的不期而遇轉化為更有意義的深層對話，進而深化觀眾對世界的理解。而正在籌備中的「保持在線：2008年後的藝術與中國」大展也是如此，他特別強調標題的用詞：「不是『中國藝術』，而是『藝術與中國』——我們希望探討中國如何與全球藝術互動。」這場將於今年9月開幕、持續至明年5月的大展，是內地以外、關注廿一世紀大中華地區社會現實的最大型全景式當代藝術展。相連的兩期展覽分別以「雲中遊蕩」和「全球供應」為題，試圖透過當代藝術深化觀眾對中國的理解，回顧2008年北京奧運以來創新的藝術實踐。
藉當代藝術探討中國敘事
此展由皮力及郭瑛策劃，據皮力介紹，展覽將匯聚超過70位來自大中華地區及國際上以中國為創作主題的藝術家，「我們希望與內地藝術家、海外華人藝術家，以及以中國為主題創作的國際藝術家一起，共同探討中國和藝術之間的關係，這是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一點。」通過當代藝術及全球藝術史的雙重視野，展覽將探索技術突進、環境變化、身份認同、移民問題等迫切議題，反思全球化對中國及全球的影響與意義。第一章「雲中遊蕩」聚焦互聯網與技術對中國社會及藝術創作的深遠影響，探索數碼平台如何重塑人們的生活方式、文化表達及價值觀念。第二章「全球供應」則從環境、勞動、社會地位及群體關係的當代視角出發，重新審視中國作為全球生產中心的角色。
談及策展時的考量，皮力表示：「當我們這些機構和策展人談論中國藝術的時候，我們其實是處在一個跟國際去對話交流的境遇裏面來談。大館作為中國香港的機構，我們做的中國藝術展更要積極參與到國際藝術的建構裏去，而不是等着別人來尋找和發現。」同時，展覽期間大館還將推出一系列跨領域活動，包括影像作品放映、策展團隊分享會、國際論壇，以及與亞洲文獻庫合作的同名出版物。他透露，很多展覽作品都借自內地的藝術機構，亦邀請了多位內地專家學者參與到展覽出版物的寫作、編輯工作以及國際論壇之中。「2008年後，受地緣政治等因素影響，國際藝術界對中國當代藝術的認知存在諸多空白，甚至帶有某些偏見。」正因如此，他期待通過這個百科全書式的展覽，以國際通行的藝術語言和學術框架，呈現這一時期中國藝術發展的多元面貌，促進更深層次的藝術對話。
靈活關注當下文化建構
皮力深知M+和大館的定位和運營模式上有着顯著的區別，這也造就了兩者的獨特文化角色。他表示，M+作為一家擁有豐富藏品的博物館，更側重於歷史性的學術研究和回顧性展覽，通過系統性的收藏展現藝術發展的脈絡。而大館則採取了截然不同的路徑，「我們沒有藏品，只有展覽空間，我們通過借藏品或委託藝術家創作來構建每一個展覽，這使得我們能夠更加靈活地關注當下文化的建構。」
這種差異也深刻影響了大館的觀眾體驗。與M+的觀眾專程前往西九文化區的目的性參觀不同，大館的許多觀眾是在城市漫步中與當代藝術不期而遇。「數據顯示，大館的觀眾構成呈現出多樣性：本地居民與國際遊客各佔一半，40歲以下年輕觀眾佔比高達70%，而周末本地觀眾數量更是平日的兩至三倍。」皮力稱，這種獨特的觀眾生態促使大館採用更具創新性的策展策略——既要為可能初次接觸當代藝術的遊客創造難忘的體驗，也要滿足本地藝術愛好者的持續期待。
重塑年輕世代的觀展體驗
獨特的觀眾結構不僅影響了大館的運營策略，更直接塑造了其藝術選擇與策展理念。正如皮力所言，大館敏銳地捕捉到年輕觀眾的審美取向——他們更傾向於與自身經歷緊密關聯的藝術形式，如新媒體、數碼藝術和互動裝置，而傳統繪畫和雕塑的吸引力則相對有限。「但如果要運營一個既有文化品位又能為公眾服務的機構，我們既要非常深入地了解觀眾的趣味，又要比觀眾趣味往前面多走一點點，這就是普及和提高的問題。」他進一步闡述大館的三大核心定位：「第一點是希望能夠通過有影響力的項目來支持藝術家的創作；第二點是希望能夠轉換觀眾對於當代藝術的經驗；第三點是增加觀眾對於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了解。這是我們的使命和願景。」
皮力以生動比喻描述大館的觀眾群體：「划水」型的走馬觀花者、「游泳」型的間歇探索者，以及「潛水」型的深度學習者。他說，為滿足不同層次的觀展需求，大館精心設計了多元化的服務體系：從簡明扼要的展覽標籤、主題關鍵詞導引，到深度的藝術家工作坊與專業學術論壇，確保每位觀眾都能找到與藝術對話的最佳方式。「當下文化產業總在談『沉浸式體驗』，但我們更關心的是，當觀眾步出展館時究竟帶走了什麼？」他由此闡述大館的核心價值，也是自己的策展理念——不僅是提供轉瞬即逝的觀展體驗，更是激發觀眾重構認知世界的思維範式。「即使只來大館看一次當代藝術展覽，只要他們離開時，看待一棵樹、觀察周遭環境的方式有了些微改變，那就是我們作為策展人和文化機構最大的成就。」
從北京到香港 參與一座藝術之城的蛻變
2012年，皮力離開任教十餘年的中央美術學院，加入香港M+視覺文化博物館的籌建團隊。彼時的香港，正經歷藝術生態的劇烈變革。「我們年輕時常說香港是『文化沙漠』，但2012年前後，全球化浪潮讓這裏成為亞洲藝術市場的核心。」他回憶道，巴塞爾藝術展的進駐、國際畫廊的湧入，使得香港從商業交易中心，逐漸轉變為兼具學術與展覽活力的文化樞紐。
從北京到香港，皮力深感這座城市的獨特魅力：「香港和北京、上海或者世界其他城市都不一樣，它始終處於高速運轉之中，具有流行文化和商業文化的底蘊。我感謝香港這個地方，讓我積累了這麼多年的博物館工作經驗，也使我跳脫出原本的文化框架，以國際視野反思自身傳統。」而13年過去，香港的藝術版圖已大不相同——M+、大館、南豐紗廠等機構相繼崛起，深水埗、黃竹坑等區的獨立藝術空間也蓬勃發展。再談及本地藝術家，他亦觀察到近年的顯著變化：「過去，藝術家往往需要兼職謀生，做完商業項目再回來繼續創作。而近年，愈來愈多的藝術家可以純粹以作品養活自己，又有各式各樣的機構支持藝術家創作。同時，也有很多藝術家回流香港，重新思考藝術創作與本地文化之間的關聯。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變化。」當然，香港的高成本環境仍是一大挑戰，「未來，大灣區或許能提供新的可能性。」
「藝術家之夜」構建國際對話新場域
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大館正通過委約項目、工作坊和國際交流活動，試圖搭建藝術家成長的橋樑，「我們在面對觀眾的同時，也在積極介入到本地藝術生態中。」今年3月，大館舉辦了首屆藝術周，一連7天的藝術慶典匯聚新晉藝術家的創新藝術表演、多元文化活動以及延長展覽時間安排，其中獲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全力支持的「藝術家之夜」正是藝術周的重點項目。3月28日的晚上7時至11時，大館監獄操場內外轉化為一個跨界藝術空間：亞洲實驗音樂人、歐洲視覺藝術家及團隊糅合視覺藝術、聲音景觀、現場裝置、即興表演及音樂實驗，以「穿越上古時空」為主題，探索人工智能、身體和儀式所蘊藏的變革力量。
「『藝術家之夜』幾乎已成為我們的一張名片，巴塞爾藝術展期間一票難求。巴塞爾匯聚了頂尖畫廊和藏家，是全球藝術交易的核心舞台，但我們也發現，在這場盛事中最容易被忽略的恰恰是藝術家本身。」皮力解釋了「藝術家之夜」的創辦初衷：「我們希望打造一個以藝術家為主體的交流平台，既讓國際藝術界的重要人士與大灣區藝術從業者深入對話，也讓不同背景的藝術家有機會同台碰撞。」活動通常在周五晚間舉行，恰逢巴塞爾藝術展公眾開放首日，藝術交易漸入尾聲，氛圍更為輕鬆。「這不僅是一場派對，更是一個讓本地與國際藝術界自然互動、激發創意的特殊場域。」
（來源：香港文匯報A10：文匯專題 2025/08/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