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志良
澳門作為中國最早系統性保護文化遺產的先行區，其制度基因可追溯至一九七六年頒布的《文化財產保護條例》。這部早於聯合國《世界遺產公約》的地區性法規，確立了「保護優先、活態傳承」的原則，為亞洲文化遺產保護樹立了標杆。而二○一三年實施的《文化遺產保護法》更將非遺納入法律保護框架，形成「清單─名錄─傳承人」三級保護體系：截至二○二四年，澳門已確立七十項非遺清單項目，其中國家級非遺十一項（如粵劇、木雕神像雕刻、土生葡人美食等），另有十二項列入《澳門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這一制度優勢的深層支撐來自系統的學術工程。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澳門特區政府和民間學術機構聯合海內外研究機構，共同整理、出版和研究澳門的歷史文化檔案文獻，二○一二年起，澳門基金會協同文化和旅遊部啟動《中國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澳門卷》編纂，涵蓋民間文學、傳統音樂、舞蹈等八大門類，累計整理口述史料數百萬字。這項工程不僅填補了澳門民間文藝系統研究的空白，更通過全面收集大量一手資料建立「非遺基因庫」，為保護實踐提供了學理支撐。
多元主體的共生機制
非遺保護的澳門模式，本質上是一種「政府主導─社會協同─市場補充」的共生機制。
首先，提供法律保障與政策迭代。二○一三年《文化遺產保護法》專設非遺章節，突破性地引入「活態傳承評估機制」。該法明確規定：文化局須每五年對非遺項目的存續狀況進行評估，對瀕危項目啟動緊急保護程序。在此框架下，二○二四年文化發展基金設立非遺專項資助計劃，覆蓋魚行醉龍節、土地信俗等十一項國家級非遺。
其次，建立傳承人支持體系。
以道教科儀音樂為例，傳承人吳炳志家族四代守護五百餘首道曲，其子作為第五代傳人已開始參與傳承工作。二○一六年，吳炳志獲文化部頒發傳習經費，並成立「道教科儀音樂傳承基金」，通過數字化記譜（與武漢音樂學院合作）和成立道樂團，將傳統儀式音樂轉化為舞台藝術，吸引青少年參與。
第三，形成社區參與的活態傳承。魚行醉龍節的保護實踐堪稱典範。澳門鮮魚行總會通過「醉龍醒獅團」培養青少年傳承人，二十七歲的關志永從四歲起學習舞龍，帶動二十餘名同齡人加入。每年農曆四月初八的巡遊活動，不僅保留噴酒、派發龍船頭飯等傳統，更通過社交媒體直播吸引全球觀眾，實現「傳統儀式─現代傳播」的轉化。
第四，展開數字賦能創新實踐。在數字技術重構文化生態的當下，澳門探索出「虛實共生」的非遺保護新範式，構建「澳門記憶」數字平台。該工程收錄文獻圖像四點二萬件、口述歷史影像二百小時，並擬建立非遺項目三維模型數據庫。以道教科儀音樂為例，平台不僅保存傳統曲譜，還通過動作捕捉技術記錄道士的科儀動作，形成「音畫一體」的數字檔案。
文明對話的微觀鏡像
我們嘗試列舉兩個例子。第一個是道教科儀音樂作為宗教儀軌的現代轉化。澳門道教科儀音樂融合正一派與全真派傳統，現存曲目達五百餘首，數量居全國前列。其保護路徑體現三大創新：學術化整理：與武漢音樂學院合作完成曲譜記譜，出版《澳門道教科儀音樂》專著，將口傳心授轉化為可傳播的學術資源；藝術化呈現：成立道樂團，加入揚琴、古箏等樂器，在澳門藝術節上演《道韻仙音》專場；教育化滲透：在中學開設道教音樂選修課，通過「非遺工作坊」讓學生體驗法器演奏，近五年培養青少年傳承者超二百人。
第二個案例是魚行醉龍節作為民俗信仰的社區再造。這一起源於明代香山縣的民俗，在澳門演化出三種獨特形態：儀式創新：保留柚木龍首龍尾、噴酒驅邪等傳統，新增「五香水」沐龍、電子祈福燈等現代元素；經濟賦能：開發醉龍主題文創產品（如限量版米酒、AR互動明信片）；國際傳播：通過「一帶一路」文化交流項目，赴葡萄牙、巴西巡演，將醉龍舞轉化為文化外交載體。
灣區協同與國際對話
澳門非遺保護的終極價值，在於為文明對話提供「第三種方案」──既非文化同質化的全球主義，亦非封閉的本土主義，而是「多元共生」的灣區範式，可從以下三方面切入：首先是制度創新，進行標準化建設，例如制定《灣區非遺分級保護指南》，建立「瀕危─傳承─創新」三級評估指標；其次是增強流動性，推出「非遺跨境通認卡」，實現傳承人資質灣區互認；其三要數字化躍遷，應用虛擬現實技術再現澳門非物質文化遺產並進行區塊鏈確權，可以在橫琴共建「灣區非遺數字走廊」，開發跨域非遺數據庫與版權交易平台。
同時，加強國際交流合作，舉辦文物保護與文化發展國際研討會。澳門還可依託「海上絲綢之路」節點優勢，推動土生葡人美食烹飪技藝申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遺。該技藝兼具中西文化基因，其「非洲雞」等多種菜單配方融合葡式烤製與東南亞香料，恰是文明交融的活態見證。
非遺保護的本質不僅是文化存續的技術方案，更是文明對話的哲學實踐。道教科儀音樂的悠揚道韻與醉龍舞的鏗鏘鼓點，苦難善耶穌聖像巡遊的嚴肅壯觀，共同譜寫着澳門「和而不同」的文化密碼。這種跨越時空的守護，正是「一國兩制」賦予澳門的深層使命：讓傳統與現代在此交響，令地方經驗昇華為人類共同價值。
（來源：大公報B2：大公園 2025/06/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