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 記者 李陽波 西安報道）「剛剛沿着入口走進展廳，我一眼就看到東面靠牆處的『颯露紫』和『拳毛騧』，欣喜、激動，還有點心痛，那一刻五味雜陳。」時至今日，陝西歷史博物館研究館員楊文宗，依然清晰記得15年前赴美首次見到昭陵「二駿」時的情景。彼時，這「兩匹」曾跟隨唐太宗李世民出生入死的「戰馬」已流失海外近百年。異國他鄉的「孤獨」、滿身傷痕的「痛楚」，再加上近一個世紀歲月的侵蝕，讓它們漸漸「不堪重負」。「無論它們身處何地，那都是老祖宗們留下的寶貴遺產，保護和修復它，責無旁貸。」作為「中國首次修復流失海外的中華文物」專家組組長，楊文宗說那時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盡全力讓「二駿」重新煥發生機和光彩，「健健康康」靜待歸家時。
1914年，李世民「昭陵六駿」石刻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被盜賣至美國，但直至1921年進入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後，「二駿」才被覆蓋上有機玻璃保護罩，放置在重要保護區域內。然而，被盜時經歷砸碎裝箱，到美再拼接留下的「傷痕」，及流落他鄉所帶來的「水土不服」，讓「二駿」出現不同程度的損傷和病害。
2010年，賓大博物館決定啟動修復工作，並邀請陝西省唐大明宮文物遺址保護基金會委派兩三名中國文物專家赴美協助修復。經過遴選，楊文宗和來自西安文物保護修復中心的周萍、劉林西以志願者的身份參與。
採原產地石料 「原汁原味」修復
文物修復講究原真性，在確定赴美修復任務後，楊文宗便和團隊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準備。「這不僅是中國首次選派文物專家出國修復流失海外文物，而且由於『昭陵六駿』中『二駿』流失的特殊性，也讓國人對它們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和期待。」楊文宗坦言，當時壓力特別大，但也讓他更加堅定了用最傳統技藝和最貼近文物本體的石料，「原汁原味」修復「二駿」的決心。
史料記載，「昭陵六駿」的石刻材料主要來自陝西省富平縣境內的一種青石。楊文宗和團隊多次赴當地實地勘探，並走訪了眾多石刻加工工匠，最終在該縣宮里鎮尋找到了與「昭陵六駿」石材類似的石料，並現場製作了修補「二駿」要用的石粉，「我們把這裏的工藝和這些地道的石料都帶到美國去，確保修復的原真性。」
「二駿」污損嚴重 感覺隨時散架
2010年5月10日，對於楊文宗而言，這一天注定終身難忘。「我們在賓大博物館中國展廳，看到了心念已久的『二駿』，那一刻時間好像都靜止了。」
然而短短十幾秒鐘後，激動和興奮之情瞬間變得凝重起來。「文物表面污損嚴重，人為破壞嚴重，還有就是穩定性不好，拼接的碎塊感覺隨時都會散架。」
在和美方專家組對接之後，楊文宗便立即着手開始清理修復。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剛開始修復，問題便接踵而來。
主動講解理念 化解中西差異
「說到底還是中西方文物保護和修復理念的差異。」為了不耽誤進度，每次進場前，楊文宗總會主動找美方專家組，就當天的每一個環節和操作細節進行溝通，「我告訴他們，我們秉持的文物修復理念，就是最大程度確保文物本體不受傷害、最大化讓文物藝術價值充分體現，還有就是確保文物可以更長久、更穩定地保存下去。」
中國專家團隊針對「二駿」修復遵循的理念首先要體現中國傳統工藝，同時也借鑒西方文物修復理念，在實際修復中使用西方先進的檢測分析儀器、設備，對「二駿」進行全方位的信息記錄，以及確定具體操作流程、方法，以此制定了科學的保護修復實施方案，美方專家組最終對中國專家給出的文物修復方案給予了肯定。隨後修復進程便非常順暢，污染清理、連接、填補，最終中美專家攜手完成「二駿」主體的框架修復和美學修復，讓一度「病入膏肓」的「二駿」徹底擺脫了病害的侵擾。
看到最後的效果，美方專家組豎起了大拇指，他們還為此舉行新聞發布會，邀請30多家媒體，向全世界介紹這次中美聯手修復文物的經過，及中國先進的文物保護理念和技術。
感染美歐華人 無償捐回文物
而讓楊文宗最難忘的是，在美期間，不斷有華人華僑和留學生來到賓大博物館，表示對中國專家修復行動的支持。「二駿」修復完成後在華人圈產生巨大影響，掀起一股流失文物回歸熱。「很多華人華僑主動聯繫中國的博物館，然後千方百計在美歐收購流失文物，再無償捐回中國。」楊文宗說，這不僅是因為中國文物保護理念和修復技術得到世界的認可和尊重，更重要的是，全世界都感受到中國保護文化遺產的熱情，及對海外流失文物回歸的強烈期盼。
「『昭陵六駿』是中華民族瑰寶，促成『六駿』的回歸團聚是國人百年夙願。」原西安碑林博物館館長趙力光曾表示，「二駿」的修復也是中美文物保護交流史上的一次探索之旅。
「有點遺憾的是，修復完成後並沒促成『六駿』團聚，但我認為這次的成功，對於進一步保護海外流失文物、促進回歸，具有里程碑式意義。」楊文宗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最近看到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的回歸特別開心，「我也希望，未來我們一起努力，讓更多流失海外的中華瑰寶都能早日回家。」
話你知｜「昭陵六駿」集詩書畫刻於一身
公元618年至622年，李世民輔助其父唐高祖李淵平定四海、建國立邦，讓新生的唐王朝基業逐漸穩固。5年間，他與颯露紫、拳毛騧、白蹄烏、特勒驃、青騅、什伐赤等六匹戰馬一起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唐貞觀十年（公元636年），長孫皇后薨逝葬於昭陵，李世民遂下詔「朕所乘戎馬，濟朕於難者，刊名鐫為真形，置之左右」。
「『昭陵六駿』每一方石刻背後都有一段與李世民有關的歷史故事。」據楊文宗介紹，當時，李世民先令名畫家閻立本繪製六駿圖樣，再由雕刻工藝家閻立德依形複製刻於石上，自己則親自書寫了讚美詩，然後由書法大家歐陽詢書丹於原石上角，並立於昭陵闕前。「『六駿』可謂集名畫、名刻、名詩、名書於一身，無論是文物和藝術價值，都彌足珍貴。」
其中，流失海外的「颯露紫」，是「六駿」中唯一出現人物的石刻。浮雕石刻中，秦王李世民部將丘行恭側立於馬頭前、用手將馬胸前中箭拔出，生動呈現了危難中人與馬、君與臣的深厚情誼。
特稿｜多方奔走百年 「六駿」重聚未果
上世紀初，魯迅先生在西安講學談到「昭陵六駿」時，稱其創作手法「簡直是前無古人」。流失美國的「二駿」不僅是文物珍品，更承載着無數國人深厚的情感。百年來，為了促使「二駿」早日歸國，不少愛國人士曾多方奔走，然而由於種種原因，都未能如願。
梁思成函告父「二駿」下落
早在1925年，留學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梁思成寫信告知其父梁啟超，「昭陵六駿」中的「二駿」已流落美國。梁啟超回信說：「昭陵石馬怎麼會已經流到美國去，真令我大驚！那幾隻馬是有名的美術品，唐詩裏『可要昭陵石馬來，昭陵風雨埋冠劍，石馬無聲蔓草寒』，向來詩人謳歌不知多少。怎麼美國人會把它搬走了！若在別國，新聞紙不知若何鼓噪，在我們國裏，連我恁麼一個人，若非接你信，還連影子都不曉得呢。可嘆，可嘆！」
楊振寧倡尼克松訪華送回
而在1972年尼克松訪華前夕，他曾向美國社會名流詢問，送什麼禮物給中國最好？當時居美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提議將「二駿」送回，然而這一意見未被採納。
美館長提議先借展後歸還
上世紀八十年代，關於「二駿」回歸問題也曾出現過轉機。1986年夏，陝西省考古學會會長、著名考古學家石興邦到美國考察時，在華裔考古學家張光直的斡旋下，賓大博物館館長戴遜表示願意考慮將「二駿」歸還中國，但這只是他個人的意見。戴遜還提到了兩種可操作的方式，一是交換，一是借展，借展後再談歸還。然而不久之後由於接連出現多個意外狀況，也使得這次回歸不了了之。
陝博館發文稱盜賣引反響
2017年，陝西省昭陵博物館公開發文《昭陵「二駿」，中國等你回家》，從多角度陳述理由，要求賓大博物館歸還民國時期被盜賣的「颯露紫」和「拳毛騧」未果。雖然這封公開信在海內外引發巨大反響，但賓大博物館始終不予回應。
拓本助「六駿」合體 延續文化生命力
「第一次完整看到了『昭陵六駿』的前世今生，希望今後能看到它們真正的合體。」日前，西安碑林博物館調整後的陳列展覽對外全新亮相，讓很多遊客頗感驚喜的是，「六駿」有了屬於自己的專題展區，不僅展示了「昭陵六駿」的四件真品，還通過立體沙盤、《昭陵六駿》椎形拓、北宋《昭陵六駿碑》拓本、《大清防護昭陵碑》拓本展示等多種方式，呈現「六駿」的「生命歷程和世情百態」，完整展現了昭陵「六駿」超越時光的文化生命力和藝術感染力。
「四駿」真品同場亮相
據介紹，「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1914年被盜後，剩下的「四駿」也曾被打碎裝箱，好在盜運時被截獲，才得以留在中國，現陳列於西安碑林博物館。
雖然「六駿」已經分隔百年，但此次展出的《昭陵六駿》椎形拓，卻通過另一種方式幫助它們實現了團聚。西安碑林博物館研究館員鄭紅莉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六駿」為高浮雕石刻，難以直接拓印。民國時期長安傳拓名家李月溪首創依「六駿」原石製作平面模板，再借鑒青銅器椎拓技法進行拓印，並追摹已流失的「二駿」，最終完成全套「六駿」拓本。拓本雖非出自原石，但大小、形神皆與原石高度契合。
專題展呼喚文保傳承
西安碑林博物館講解員李夢釩表示，儘管「二駿」身在海外，但它們所承載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藝術魅力卻從未被阻隔。「『驤騰百世——昭陵六駿專題展』再次讓這些穿越千年的駿馬形象鮮活地呈現在大眾眼前，讓民眾得以近距離感受它們超越時光的文化生命力和藝術感染力，也讓大家更加珍視和關注文物保護與傳承，讓這些歷史瑰寶的故事永遠流傳下去。」
（來源：香港文匯報A07：文匯專題 2025/06/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