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記者 俞晝 杭州報道）《流浪地球2》中，劉德華飾演的圖恒宇試圖用數字生命「復活」女兒丫丫。通過人工智能（AI）技術，在虛擬空間中模擬逝者形象、聲音乃至行為，為用戶提供與逝者「再見面」的體驗，AI「復活」走入現實世界的步伐比人們預想的更快，巨大的爭議漩渦隨之湧動。在追求技術創新的同時，法律和倫理的底線和邊界何在？香港文匯報記者從需求端、供應端、公眾端等多角度入手，探討這項新技術帶來的啟示與挑戰。
「爸爸身體不太好，很想再見逝去的爺爺一面，但只有一張發黃的照片，可以嗎？」「我的孩子因病去世了，但我很想她，能用AI技術讓她『重生』麼？」「我是一名漸凍症患者，想用剩下的時間給孩子做一個數字人，陪伴她長大」……每天打開自己的社交平台賬號，張澤偉都會收到全國各地網友的留言和私信。面對各式各樣的提問，他大多會發回四個字：讓我試試。
只要擁有逝者生前的視頻、音頻數據，就可以用AI技術復原他的形象和聲音，讓逝者再現於親人眼前。張澤偉的團隊正在做這樣一個名為「AI療愈」的工作：用先進的AI技術合成人物的真實形象和聲音，再由團隊中的心理諮詢師在幕後「扮演」這一形象，用該人物的身份與客戶交流。每個人都可以用AI創造一個「數字分身」，用這種形式留存在親人身邊。
「我是做遊戲行業出身的，曾參與手遊《保衛蘿蔔》的製作，也做過幾年虛擬現實相關的創業，2020年轉向AI技術的研發。」作為一位年輕的90後，張澤偉說他此前從未想過會做與逝者相關的業務。「接觸這個領域確實是因為機緣巧合。」張澤偉回憶道，兩年前有一位朋友找來，想請他用AI技術「復活」已故的父親，以此來安慰被瞞在鼓裏的奶奶。
為600多人定製已故親友影像
「當時是我第一次接到這種需求，內心其實很掙扎。」張澤偉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就技術層面來說，只要有本人的視頻影像，利用AI讓其「重生」並不難，「但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經不住朋友的苦苦哀求，張澤偉還是滿足了他的願望，利用AI技術還原了他已故的父親，並與奶奶「打了個視頻電話」。「看到老人家欣慰的神情，我突然感受到了做這件事的意義。」
自幫助朋友「復活」親人後，張澤偉逐漸將團隊業務轉向了AI「復活」領域。「從業以來，我接到了過千份委託，為600多人定製了已故的親友影像。」張澤偉感慨道，在這短短的一年多裏，他體會到了幾輩子的人間疾苦。「有雙胞胎母親突然離世，父親找我們定製『母親』陪伴孩子成長的；有失獨父母定製已故孩子的數字人形象，緩解思念之情的。」
重見父親 慢慢走出抑鬱
最令張澤偉印象深刻的一個案例，是有個小女孩，因為父親意外離世而陷入抑鬱的情緒，成天一個人躲起來誰也不見。「她的母親找到我們，希望能定製父親的數字人形象，陪孩子說說話，讓她知道，雖然父親的肉身離開了，但他的精神會一直陪在她身邊。」經過近一個月的溝通調整，團隊成功「復活」了小女孩的父親，而她也慢慢從抑鬱中走了出來。
「像這樣的故事太多太多了……可以說，我們接的每一個訂單的背後，都有一個或悲傷或感人的故事。」張澤偉坦言，剛開始做這件事時，其實有非常多的共情因素在裏面。「但是做多了以後，實話實說，你的感性情緒會變得越來越弱。後面其實整個人也就麻木了，反而會變得理性，去思考這件事背後的意義。」
數字永生 彌補未盡遺憾
目前，張澤偉將團隊的主要業務分為三塊：AI療愈、數字遺照（基於AI技術製作的真人數字照片，除了克隆相關人物的形象和聲音，底層搭載大語言模型，可進行實時交流），以及3D超寫實數字人（在數字遺像的基礎上，以3D全息艙的形式呈現）。「第一塊業務已經比較成熟了，其他兩塊還在內測階段。」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我們的AI療愈團隊做了600多單，每單收費5,000-10,000元不等，平均一周時間可以完成。」在張澤偉看來，AI數字人的核心，是解決「陪伴問題」。「比起『AI復活』，我更願意將其稱為『數字永生』——在技術的輔助下，我們普通人是不是也可以為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證明自己來過；亦或是給自己的後代留下點什麼，陪伴他們未來的成長。」
「『數字永生』的目的是為了『數字陪伴』，而陪伴是人類的永恒需求。」張澤偉坦言，無論是通過AI「復活」女兒的台灣音樂人包小柏，還是自己的一些客戶，人們所追尋的其實就是一種心理慰藉。「因此，我在創建業務初期，提的便是『AI療愈』——當逝者離開以後，留下來的人才是最孤獨的，而我們可以為他提供逝者的數字人形象，療愈其內心的傷痛、彌補未盡的遺憾。」
不只「複製黏貼」 飽含愛與緬懷
作為生成式AI技術落地應用的一個細分領域，正在嘗試提供AI「復活」逝者服務的，有像張澤偉這樣的初創團隊，也有頭部企業。3月1日，在一年一度的商湯年會上，商湯創始人湯曉鷗以數字人的形象現身，用慣用的幽默語調講起了熱門段子。而彼時，距離湯曉鷗離世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2023年12月16日，商湯發布訃告稱，商湯科技創始人湯曉鷗因病去世，享年55歲。
生前，在年會上講一段脫口秀，是湯曉鷗的保留節目。因此，讓湯曉鷗以數字人的形象在年會上重現，是商湯的一次集體共同決策。「商湯科技在數字人領域已有了一定的技術積累。」商湯科技數字空間事業群數字文娛事業部總經理欒青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在商湯，不只是湯曉鷗，所有高管都有自己的「數字分身」，常常用於一些他們無法親自出席的場合。
不過，「數字分身」並不是簡單地將一個人「複製黏貼」到虛擬世界中，而是通過複雜的算法、數據以及深度學習、自然語言處理等技術，模擬出人的外貌、聲音、動作甚至是思維模式，從而創建出一個高度逼真的數字人。「例如湯老師作為東北人，常常在說話中加入『是吧』這樣的語氣助詞。AI通過深度學習原始語音素材後，自動生成了他慣用的語調，最終呈現得非常自然。」
除了大模型語音生成技術外，在湯曉鷗數字人的年會登場中，還使用了許多公司正在研發的新技術，包括細節捕捉、場景的自然過渡等等。「湯老師始終堅持『中國原創』，尤其是基礎技術的突破。」在欒青看來，這場跨越時空的重逢，是AI，也是愛。「代表着商湯科技對湯老師卓越貢獻的深深緬懷，也是對其留下的AI技術的傳承與延續。」
事前協議做足 仍難監管約束
記者了解到，目前市場上對於數字人的主要需求，來自直播、視頻製作等娛樂產業以及醫療、教育、金融保險等行業。湯曉鷗年會視頻登上微博熱搜後，欒青團隊接到企業客戶和個人類似親人「數字分身」的訴求更多了。「商湯對於『逝者數字人』持觀望態度，並沒有非常積極地去推進。」欒青坦言，用AI「復活」逝者不只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倫理道德問題。
「在推廣和應用數字人技術時，必須建立嚴格的倫理準則和監管機制，包括使用範圍、保護個人隱私、尊重死者和家屬的意願等等。」此前，在中國信通院研究機構牽頭下，商湯等多家AI公司共同制定了「可信虛擬人生成內容管理系統技術要求」的標準，其中最關鍵的一步，便是「需要得到家人或者被當事人授權」。
目前尚未有行業標準
對此，張澤偉也表示認同。「以我們目前所接到的委託為例，完成和未達成的比例大概是3：2。」張澤偉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無法提供服務的原因有許多種——委託人提供的素材過少、被「復活」者家中有人反對、費用上不能達成一致，以及委託人無法說清用途等等。「技術是把雙刃劍，可以幫助失去至親的人，也可能被壞人利用，防不勝防。」
「由於目前沒有行業標準，也沒有相應的法律法規，所以我們只能在不違反倫理道德的基礎上，為對方提供服務。」張澤偉告訴香港文匯報記者，在提供服務前，團隊會與委託方簽訂一份協議，約定對方不能將影像用於違法的事情，「否則我們就會立即報警」。不過，張澤偉也坦言，對於AI影像真正的用途，團隊並沒有手段進行監管，只能盡力去約束。
視頻通話「外公」跨越時空重逢
網友「憨爸」是一位硅谷工程師，一年前，在他遠赴美國一個月後，收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記得我離開前，特地去揚州看望了外公，當時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正躺在床上昏睡。」看見外公睡得那麼香，憨爸沒有喊醒老人家，而是輕輕地在他耳邊告別。「當時我在他的耳邊喊，公公，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來看你。沒想到，這竟是我倆的最後一面。」
在美國，憨爸日常的工作便是與人工智能打交道，他很快被一則新聞吸引——韓國的MBC團隊利用VR技術，為一位女兒離世的母親創建了人工智能場景，讓她能在虛擬世界與女兒再次重逢。「當那位母親觸摸着女兒的影像、呼喚着她的名字時，我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在這則新聞的觸動下，憨爸決定運用AI技術，與外公「重逢」。
邊哭邊復原 兌現昔日承諾
由於外公患有嚴重的阿爾茨海默氏症，常常出現神志不清的狀況，為此憨爸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他的生前影像。「我先用了一款AI工具生成精修的藝術照。」憨爸在網絡上分享了AI「復活」外公的過程，「第二步，我需要讓外公能說話。這裏我用的工具是『D-ID』，它能自動根據我提供的照片，生成人說話的樣子。」在「會說話」的外公的基礎上，憨爸創作了與其對話的腳本，一位栩栩如生的外公便在虛擬世界被「復活」了。為了實現一問一答的對話效果，憨爸還利用一款視頻編輯工具，把屏幕做了分屏，這樣看起來就像彼此在打視頻電話一樣。
「我是一邊哭，一邊把它做完的。到最後展現效果時，我也是一直在流淚。」憨爸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老婆後來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說「你一個大男人，都哭了一整周了……」「我狠狠抹了一把眼淚，告訴她，這是高興的淚水——因為我終於親手『復活』了外公，實現了『下次再來看你』的承諾。」
（來源：香港文匯報A09：文匯專題 2024/04/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