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報 記者 張帥)今年8月5日起,從馬來西亞遠道而來的作家黎紫書在北京、西安、成都、廣州、上海、杭州、南京七座城市共進行九場「文學在路上」中國行活動。作為最受關注的馬華作家之一,黎紫書近日接受大公報記者專訪坦言,儘管馬來西亞處於華語世界的「邊陲」,中文創作條件匱乏,缺故事、缺發表園地、缺出版機會,甚至也嚴重缺乏讀者,但是偏隅地,馬華事,也能寫出超越國境疆域的作品,打動中文世界。對於她個人而言,則已不戀棧於文學獎照射下來的高光,而將文學認定為終生志業。
黎紫書來自的馬來西亞,從十九世紀初開始成為英國殖民地,一直到一九五七年方宣告獨立。華人移民馬來半島的歷史早在十八世紀就已經開始,到馬來西亞獨立前後,人口已超過四百萬。不過,馬來西亞有複雜的種族、文化背景,馬來人、華人還有原住民等不同族裔之間的關係微妙,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甚至出現了以排華為訴求的「五一三」事件,華人地位大受打擊,華社、華校、華語都淪為被壓抑的對象。
華文文學只佔斷崖之地
「在一個中文被擠到主流以外的國度,華文文學土壤只佔斷崖之地,先天不足,後天也被國家蔑視,缺乏社會支援,僅憑着華團和紙媒辦的幾個文學獎苦苦支撐。」黎紫書介紹,最初選擇寫短篇小說,是因為在馬華貧瘠的文學環境裏,沒有寫長篇小說的傳統。很多文學獎只有短篇小說競賽單元,沒有長篇小說。
黎紫書指出,馬華文學創作不僅缺故事、缺發表園地、缺出版的機會,甚至還嚴重缺乏讀者,絕大多數寫作者都把創作當興趣經營,在文學世界的邊緣當個「知足常樂」的馬華作家。相比而言,很羨慕內地的作家,有寫不盡的故事和題材,而且有非常大的市場和讀者群來支撐文學的發展。
「吾若不寫,無人能寫」
馬華文學多年的長篇小說創作幾乎都由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等留台作者一手包辦,其中李永平、張貴興都來自東馬婆羅洲,他們寫的長篇大多以東馬熱帶雨林為背景,黃錦樹也寫了多年的雨林和橡膠林。
黎紫書稱,比起這些久負盛名的馬華小說家,她的經驗有很大的差異,在出生時,老家怡保已是個沒落的錫礦之都,她的成長背景中大半時間待在馬來西亞,與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都很不一樣,這也使得她對馬來西亞的認知和記憶,對生活在這國土上的人的了解,以及所懷抱的希望,也和他們十分不同,所以她相信,「這世上會有『我若不寫,以後也不會有別人能寫』的小說」。
2010年推出的《告別的年代》是黎紫書的第一部長篇,於她而言是「一次練習」,試着摸索長篇小說的各種寫法,而第二部長篇小說《流俗地》是當前她最滿意的「吾若不寫,無人能寫」的作品。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也評論《告別的年代》有意向「五一三」事件致意,但只能作為不痛不癢的「告別」,《流俗地》則代表了黎紫書創作重要的轉折,雖是匹夫匹婦、似水流年的故事,但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國族大義那類問題早就在穿衣吃飯、七情六慾間消磨殆盡,或者成為晦澀怪異的執念。
《流俗地》寫成後,多位作家和出版人在小說中都讀到了不盡相同的「好」,小說也在內地受到讀者追捧。黎紫書稱,這多少說明她的想法是可以成立的:儘管寫的是偏隅地、馬華事,沒有宏大的歷史敘事,但無礙馬華作者寫出超越國境疆域的作品,打動整個中文世界。
反璞歸真不再炫技
一個個接連獲得的文學大獎,正是黎紫書打動中文世界的證明。她曾連續多屆獲馬來西亞「文學奧斯卡」花蹤文學獎馬華小說首獎,是花蹤文學獎設立以來獲獎最多的作家,在內地、香港、台灣亦屢獲文學大獎。
不過她坦誠告訴大公報記者,年輕時孜孜於參賽,想要出頭,寫的多數小說都隱含最世俗的計算,多方揣度評審口味,知道他們想要在文學獎中讀到什麼,比較專注地鑽進「得獎體」的創作裏面。而如是者約莫十年,自己終於不再戀棧文學獎照射下來的高光,而將文學認定為終生志業。
「無論有獎沒獎,我終究要寫下去」。黎紫書稱,寫作已轉化為一場與自己之間的競賽。短篇小說集《野菩薩》剛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但她已迫不及待想要寫出另一部來超越它,「倒不是以為自己的小說會越寫越好,而是知道自己的寫作又到了另一個境地,變得更大膽也更隨心所欲」。
經驗之談:重視微型小說寫作
黎紫書對大公報記者指出,自己能夠寫出《流俗地》,離不開微型小說的訓練。她一直推崇微型小說,但很可惜微型小說一直被小看,嚴肅文學向來不把微型小說當一回事,大家覺得它短小輕薄,容量不大、表現力不足,可是事實上正因為有字數的限制,才讓寫作者保持尊敬的心態去使用每一個文字。
「我覺得我是華文世界裏最用心經營微型小說的作家了,我一點不看輕微型小說這樣的文體,雖然它只有一千字,可是那一千字太珍貴了,我必須盡可能把每個字用成十個字的體量,連一個標點符號或者小說的標題都必須是有作用的。」黎紫書透露,她曾寫了大量的微型小說,很多連一千字都不到,但這是寫作路上一個非常重要的自我訓練。在千字的限制之下,作者下筆時必須很清楚自己的小說要表達什麼,注重什麼,捨棄什麼。
在她看來,只有真正想要寫好微型小說的人,才會明白原來每一個文字都是珍貴的,而這種純淨的尊敬文字的心態,對寫作的人來說只有益處沒有壞處。
常讀中文經典 關注人物群像處理
黎紫書的小說多是群像小說,需要處理的人物很多,但每一個角色都有所不同,性格和形象絕對沒有重複。黎紫書告訴大公報記者,因為對於中文有着純粹的喜愛,她從小的閱讀選擇基本都是以中文為主,尤其關注作家如何處理人物群像的部分,像《水滸傳》的梁山好漢和《三國演義》的群英,各具形貌風采,不過自己創作小說時,腦子裏想起來更多的是以前讀過的金庸的武俠小說,天地會紅花會諸多當家或明教教眾,如同眾聲大合唱,令人着迷嚮往。
作家王安憶關注到馬來西亞的華文彷彿是語言的「飛地」,規避了原生地的鼎革演變,得以保存「天地之初」,如《流俗地》裏有向九天玄女廟娘娘問覡的情節,這個「覡」可是來歷深,春秋《國語·楚語下》中有解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
黎紫向大公報記者介紹,這跟她以前的閱讀有莫大的關係,從小就喜歡念中文經典,並用粵語背唐詩三百首、宋詞,這些東西一直留在了腦海裏。「或許,我沒有受過很規範的中文教育,在使用中文來創作的時候,反而能夠把從過去閱讀中所吸取到的養分,沒有那麼多規範約束地進行運用。」她說。
香港文學呈蓬勃態勢
「香港給我的印象是非常『激昂』的。以前我在怡保的時候,很多人就告訴我,在香港你走路慢一些後面的人就會覺得你擋住了他的路。」黎紫書對大公報記者表示,她從小說粵語,看很多香港連續劇。相比很多馬華作家喜歡台灣,她在情感上更傾向於香港,喜歡香港人說話爽利的方式。
黎紫書稱,粵語是馬來西亞怡保華人社會最通用的語言。在《流俗地》等作品中,她偶爾會穿插一些粵語等方言俚語。她寫小說一向對語言特別講究,因為「用對了語言等於先聲奪人」,粵語具有明快的節奏,比較適合用在小說裏推動節奏。
談及對香港文壇的印象,黎紫書認為香港文學創作從過去到現在都有「蓬勃」的態勢,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有自己的特色風格,作品種類多,名作家也比較多,像劉以鬯、西西等,都是自己敬重的作家。
(來源:大公報B1:副刊 2023/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