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志良
站在澳門媽閣廟前的石階上，海浪拍岸的聲音彷彿穿越了五百年時光，將我們帶回那個風帆蔽日的年代。遠處大三巴牌坊的殘壁在夕陽中泛着金光，如同一本被撕破的史書，每一塊磚石都在訴說着驚心動魄的往事。鹹澀的海風撲面而來，夾雜着歷史的回響，讓人恍惚看見那些曾經在這片海域叱咤風雲的身影，正從時光的迷霧中緩緩走來。
好望角的暴風雨中，葡萄牙艦隊正在搏擊驚濤。達·伽馬的船隊劈開印度洋的浪濤，帆索在狂風中發出哀鳴，卻擋不住一個民族向東方的渴望。甲板上的水手們緊握十字架，在驚濤駭浪中祈禱，他們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臉上混雜着海水、汗水和堅定的信念。那是怎樣的一種執著，讓這些冒險家甘願將性命託付給未知的海域？在里斯本王室的密室裏，燭光搖曳，航海圖上的澳門還只是一個小點，卻已然成為帝國野心的註腳。國王的手指劃過羊皮地圖，目光中燃燒着對香料與黃金的渴望，那渴望如此強烈，足以讓整個艦隊為之冒險遠航。
馬六甲海峽的硝煙尚未散盡，葡萄牙人的目光已投向北方。屯門海戰中，佛郎機炮的轟鳴第一次震撼大明海疆，也驚醒了這個古老帝國的海洋迷夢。明朝水師將領佇立船頭，望着那些陌生帆影時緊鎖眉頭，心中翻湧着震驚與不安。炮彈劃過天際，在海面上炸起沖天水柱，雙方的戰鼓聲、吶喊聲、炮火聲交織成一曲悲壯的交響。硝煙瀰漫中，兩個文明的第一次正式交鋒，注定要在這片蔚藍海域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濠鏡澳的雨季來得突然。那日葡萄牙商船匆匆靠岸晾晒貨物，海道副使的智慧讓一場暴雨化作歷史機遇。中葡官員在媽閣廟前焚香盟誓的香煙繚繞中，兩個文明的手第一次緊緊相握。絲綢在陽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澤，與火銃的冷硬形成奇妙的對比，預示這將是一場改變世界的相遇。港口的石板路上，中國挑夫扛着沉甸甸的貨箱，葡萄牙商人用生硬的漢語討價還價，馬來水手在酒館裏唱着故鄉的歌謠，這一切交織成一幅生機勃勃的畫卷。澳門的街市上，粵語、葡語、馬來語、日語混雜在一起，形成獨特的語言交響，各種膚色的面孔在這裏相遇，不同的服飾、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習俗在這裏碰撞融合。
海浪之下，暗流洶湧。雙嶼港的走私基地裏，各國商人進行着危險的交易；月港的劫掠聲中，黑旗艦隊劃破夜幕；伶仃洋上的血戰，將碧波染成深紅。通譯們在中西文化的夾縫中艱難求生，他們的每一次翻譯都是文明的橋樑，每一個選擇都關乎生死。這些文化使者，不僅要精通語言，更要在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之間找到平衡。他們時而要解釋中國官員的含蓄暗示，時而要傳達葡萄牙商人的直白要求，在文化的鴻溝上搭建起溝通的橋樑。夜深人靜時，他們或許會望着明月，思念遠方的親人，感嘆自己漂泊的命運。
香料戰爭的硝煙瀰漫至爪哇海，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旗幟如血般刺目。澳門圍城的炮火中，望加錫的諜影穿梭，談判桌上的較量比海上戰場更加驚心。那些無名水手，在季風中揚帆，用星盤測量命運，其骸骨早已沉入深海，唯有勇氣隨着海流傳頌。在漫長的航程中，忍受着壞血病的折磨，對抗着海盜的襲擊，經歷着思鄉的煎熬。每當船隊歸航，澳門港內便是一片歡騰，水手們與久別的親人相擁，商人清點着珍貴的貨物，整個城市都瀰漫着喜悅的氣息。而那些永遠留在海上的人，其故事則化作漁歌，在波濤間傳唱。
最令人心潮澎湃的，是那些海上兒女的傳奇。鄭芝龍從通譯成長為海上霸主，十八芝盟約在驚濤中締結；鄭一嫂率領女子海盜團，打破千年的性別囚籠；張保仔從漁家少年成為一代梟雄，卻在江湖道義間艱難抉擇。他們不是史書上乾癟的名字，而是有血有肉的靈魂，在碧海藍天間書寫着自己的命運。鄭一嫂站在船頭，海風吹起她的長髮，目光如炬，指揮若定，讓多少七尺男兒自嘆不如。張保仔在月下擦拭佩刀，心中權衡着招安與反抗的利弊，每一個決定都關乎數千兄弟的生死。這些海上豪傑，既有俠骨柔情，也有狠辣決斷，他們在時代的浪潮中奮力前行，留下一個個動人的傳說。
澳門城內，中西文化在這裏水乳交融。葡萄牙紳士穿着絲綢長袍，學着使用筷子；中國商人品嘗着葡萄酒，試着理解西方的商業規則。教堂的鐘聲與佛教的誦經聲交織，中式庭院與歐式建築比鄰而居。孩子們在街上奔跑，臉上帶着混血的特徵，說着混雜的語言，象徵着這片土地上的文化融合。夜幕降臨時，葡式餐廳裏飄出烤沙丁魚的香氣，中式茶樓裏傳出粵曲的婉轉，不同膚色的人們坐在一起，分享着各自的故事。
如今，站在澳門海岸線回首往事，那些硝煙早已散盡，那些帆影也已消失。但閉上眼睛，依然能聽見佛郎機炮的轟鳴，聞到香料的芬芳，感受到那個時代澎湃的激情。現代澳門的霓虹燈下，歷史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辨：碎石鋪就的街道，白色外牆的葡式建築，中式廟宇的飛檐翹角，都在訴說着往昔的故事。滄海桑田，不變的是人類對海洋的嚮往，對自由的渴望，對不同文明交流的追求。
這片海見證了多少傳奇的誕生與湮沒，承載了多少夢想的起航與沉沒。波濤依舊拍岸，像是在永遠訴說着那首未完成的海洋史詩。而我們，都是這滄海一粟，在這宏大的歷史敘事中，尋找着自己的坐標。也許，每一個來到澳門的人，都能在這裏聽到歷史的回響，感受到那些曾經在這片海域上演的悲歡離合。這是一座永遠與海洋對話的城市，一首永遠吟唱的歷史長詩，一段永遠值得銘記的人類文明交流的傳奇。
（來源：大公報B2：大公園 2025/09/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