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志良
二十年前那個蟬鳴荔熟的七月，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金色徽章閃耀在澳門歷史城區時，這座承載四百餘年中西文明對話的城市，完成了自身文化身份的現代性建構。這場跨越世紀的守護之旅，始於民間智慧的覺醒，成於制度創新的實踐，更因一代代青年學子的薪火相傳而煥發新生。申遺成功二十周年之際，回望澳門基金會開展的幾項文化工程──從疫情期間的全民尋根之旅到校園裏的世遺種子計劃，再到持續三十載的知識傳播體系構建，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文化遺產的保護傳奇，更是一部活態的文化傳承史詩。
危機中的文化自覺
二○○三年的春天，SARS疫情讓這座蕞爾小城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旅遊業停擺的表象之下，更深層的危機在於城市文化形象認同的動搖。當遊客的身影消失在媽閣廟的香火繚繞中，當大三巴的石階不再迴盪旅人的足音，大家突然發現：若失去遊客凝視中的「東方蒙地卡羅」標籤，我們究竟該以何種面貌定義自己？
在這個關鍵點上，澳門基金會受行政長官指示，啟動「澳門情懷推廣計劃」。五千萬澳門元的投入，五十七項文化活動編織成密集的文化網絡：從「半天遊」重訪歷史街區，到「澳門知多啲」知識競賽喚醒集體記憶；從街頭藝術活化公共空間，到校園巡展播撒文化火種。最令人動容的是十七點一萬人次參與的社區導覽，在導遊的引領下重新丈量這片土地，教師在議事亭前地的石板路上講述鄭觀應的救國理想，學生在崗頂劇院的穹頂下觸摸冼星海的赤子之心。
這種自下而上的文化覺醒，恰似葡式蛋撻在炭火中的完美蛻變──當傳統與現代在酥脆與綿軟的交織中達成平衡，澳門人終於找回那份屬於自己城市的文化DNA。數據顯示，活動期間當地消費環比增長百分之二十三，但更具價值的是市民文化自信心的指數級躍升。那些被歲月塵封的文化符號，重新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文化密碼。
教育沃土上的世遺基因培育
成功申遺將澳門歷史城區推向前台的同時，也提出了新挑戰：如何讓年輕一代讀懂這份人類共同的遺產？從認知重構到情感共鳴，構建貫穿教育全過程的世遺教育體系，是必然的選擇。
「校園推廣計劃」是創新實踐：三百三十八名教師與四百八十七名學生組成的導賞員隊伍，經過二百一十六學時的系統培訓，將聖保祿學院的考古發現轉化為生動的課堂案例；六千零四十二名小學生繪製的創意地圖，顛覆了傳統歷史敘事的刻板模式；一萬四千九百九十二名中學生在文物建築中的沉浸式研學，催生了四十三份獲得「考察報告獎」的學術佳作。文化遺產不再是博物館櫥窗裏的標本，而是青少年認知世界的思維透鏡。
另一舉措是「校際問答比賽」的創新設計。當七十六支參賽隊伍圍繞「東望洋燈塔的光學原理」展開激辯，當決賽現場重現利瑪竇與徐光啟的跨文明對話，歷史不再是冰冷的時間軸，而是充滿思辨張力的思想實驗場。將文化遺產融入核心素養培育的探索，使得澳門學生在PISA測試中的人文素養指標連續五年領跑大灣區。
知識傳播中的文化基因複製
如果說教育活動是精準的文化播種，那麼出版工程則是大規模的文化克隆。自二○○九年起陸續推出的「澳門知識叢書」與「華夏小精靈」系列，累計發行十多萬冊。在書店裏，《小城的時光之旅》總是擺在顯眼位置；在圖書館，各種繪本被反覆翻閱至捲邊。這些精心設計的知識載體，將複雜的文化遺產轉化為可感知的故事模塊，讓文化傳承突破時空限制。
值得一提的是，「中學生讀後感徵文比賽」與「歷史知識競賽」建立了常態化機制。每年數百份參賽作品和一百多隊參賽組別中，既有嶺南建築智慧的學術思考，也有古老地圖空間符號的文化解讀。這些記錄的不只是青少年的認知軌跡，更是文化基因在新年代中的重組與創新。
文化遺產的社會化轉型
數十年持續耕耘帶來的變化令人振奮：文化遺產不再是少數專家的研究對象，而是轉化為全社會的文化資本。當花地瑪聖母像巡遊路線成為網紅打卡點，當哪吒廟的節慶民俗融入城市旅遊手冊，我們見證了文化生命力的釋放。二○二二年，文化相關產業貢獻了GDP的百分之一，提供了一點四萬個就業崗位，開始了「保護中發展，發展中保護」的良性循環。
變化還發生在社會心理層面。當九○後青年藝術工作者在鄭家大屋開設沉浸式劇場，當○○後UP主用短視頻解密東望洋炮台的軍事智慧，文化遺產保護已成為全民參與的創造性實踐。這種轉變印證了費孝通先生「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文化理想──在堅守文化根脈的同時，澳門以開放創新姿態書寫着新的文明敘事。
申遺成功二十周年之際，我們愈發清晰地認識到，文化遺產保護的本質是一場永不停息的文化煉金術，需要像守護靈魂般保存歷史記憶，更需要像鍛造刀劍般賦予其當代生命力。當新一代既能熟練背誦《盛世危言》的經典段落，又能用AR技術重現崗頂劇院的百年光影，這或許就是對「一國兩制」文化實踐的最好詮釋。
面向未來，需要繼續深耕這片文化沃土，讓每個澳門人都成為文化遺產的守護者、傳播者和創造者。正如媽閣廟前的香火終年不絕，只要文化血脈生生不息，這座城市就能永遠保持其獨特的文化魅力與蓬勃的生命力。這既是獻給申遺二十周年的最好禮物，也是開啟下一個文化黃金時代的莊嚴承諾。
（來源：大公報B2：大公園 2025/06/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