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君度
廣州藝術博物院(廣州美術館)從7月1日開始舉辦《別開生面——許固令的藝術之旅 》展,這是文化部重點展覽項目之一。
當許固令的《緣——白蛇傳》以其強烈的視覺張力在廣州藝術博物院的展牆上鋪陳,它已不僅僅是一幅融合嶺南畫派「折衷中外」精神的水墨作品。它更像是一個文化符號的當代實驗室,一場關於「臉譜」這一經典意象在全球化、後現代語境下的解構與重構實驗。這位從汕尾漁村走向世界的藝術家,其「藝術之旅」的本質,正是將地域性文化基因轉化為具有普適性對話能力的當代視覺語言的歷程。
許固令的起點固然是海陸豐豐沛的戲劇土壤(正字戲、西秦戲、白字戲),但其對臉譜的運用早已超越了「傳承」或「借鑑」的層面。他敏鋭地捕捉到臉譜作為高度程式化、象徵化的文化符碼的本質。在當代藝術語境中,這種符碼具有天然的後現代特質——它既是集體記憶的載體,又是可以被拆解、戲仿、重組和再賦義的對象。
作品如《楊門女將》中,對「紅整臉」忠義象徵的保留是文化記憶的錨點,而潑墨技法對輪廓的肆意「破壞」,則是一種積極的解構策略。這並非對傳統的否定,而是如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理論所啟示的,通過揭示其內在結構的不穩定性,釋放其新的意義潛能。這種「破形存神」已非簡單的嶺南革新精神延續,而是當代藝術中常見的對既定符號系統的質疑與解放。
《緣——白蛇傳》將「蛇形紋」轉化為抽象水墨線條,其意義不僅在於形式的創新,更在於它完成了文化符號的跨媒介、跨語境轉譯。當它作為禮物贈予港督衞奕信夫婦時,其價值不僅在於「東方美學的新生」,更在於它成功地將一個地域性、敘事性的符號,剝離其原生語境,轉化為一種能被不同文化背景理解的視覺能量與形式美感,體現了全球化時代藝術作為溝通橋樑的可能性。
《別開生面》展出的154件作品涵蓋了許固令65年藝術生涯,構成了他的「視覺藝術史」,清晰地展現了許固令對藝術本體論的持續探索。媒材對他而言,絕非被動的載體,而是觀念表達不可或缺的共謀者。
早期速寫《漁港晨曲》尚屬「師造化」的再現傳統,而《眼》系列的演變則標誌着藝術重心從描繪外在世界轉向探索內在感知與符號本質。瞳孔符號的提煉,暗合了極簡主義對純粹形式的追求,而金箔的運用,則超越了傳統壁畫的輝煌感,引入了物質本身的「物性」探討,使其具有了某種觀念藝術的質感。這呼應了當代藝術對材料物質性及其文化隱喻的普遍關注。
《南國紅豆》中將粵劇刺繡紋樣轉化為水彩暈染,其精妙之處在於它揭示了工藝與繪畫、傳統與現代之間並非斷裂,而是可以相互滲透、轉化生成。這種實驗挑戰了媒介的邊界,類似於當代藝術中「去媒介化」與「再媒介化」的辯證思考。它提醒我們,傳統的價值不僅在於其形式本身,更在於其藴含的思維方式和創造邏輯,可以被激活並融入新的表達。
7月26日的粵劇互動演出,是本次展覽極具當代意義的關鍵性事件。它絕非簡單的「助興表演」,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參與式藝術實踐。
著名粵劇表演藝術家吳非凡在《緣——白蛇傳》前的表演,瞬間打破了美術館作為「白立方」的靜態凝視空間。畫中靜態的「白蛇」墨線與動態的水袖軌跡共振,營造出一種沉浸式的「場域特定藝術」體驗。這直接挑戰了傳統博物館將藝術品作為「靈光」(本雅明 Walter Benjamin 語)般供奉的慣例。
兩位藝術家許固令與吳非凡的對話,觀眾在現場的觀看、聆聽與感受,共同構成了一個臨時的、動態的「關係美學」現場。非遺的「活態」性,在此刻體現為藝術實踐所激發的社會關係和互動體驗,而非僅僅是對象的保存。這標誌着非遺保護從「博物館化」走向了「社會雕塑」式的參與和共創。
許固令的「藝術之旅」,本質上是一場關於文化基因如何在當代語境中被識別、解構、轉譯並重新激活的持續實踐。他以戲劇臉譜為「異質元素」,並非簡單承載傳統,而是將其作為方法論工具,切入當代藝術的核心議題:符號的流動性、媒介的開放性、參與的必要性以及知識生產的公共性。
「別開生面」畫展不僅指形式的新穎,更指向一種文化主體性的當代建構姿態——既不固守傳統的「本真性」迷思,也不盲目追隨西方範式,而是在對話、實驗與重構中,讓嶺南乃至東方的文化基因,煥發出屬於這個時代的、充滿批判性與創造力的光芒。凝視那些濃麗的臉譜,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情緒的圖譜,更是一個文化如何在解構與重構的辯證中,頑強地書寫其當代精神圖譜的生動過程。這圖譜上,許固令的個性光芒,已然匯入大灣區乃至全球當代藝術探索的璀璨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