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君度
1937年淞滬會戰的硝煙瀰漫之際,魯迅先生早年預見的「革命時版畫之用最廣」一語成讖。以李樺、古元、黃新波、劉侖、陳煙橋、梁永泰等為代表的廣東籍版畫家群體,毅然以鋼刀代筆,在民族存亡的危急關頭,用深沉有力的木刻藝術,構築起一道不屈的精神長城。他們的創作,不僅是一場深刻的藝術革命,更是一曲波瀾壯闊的文化救亡史詩。
組織化的藝術覺醒:現代創作版畫研究會的星火燎原
1934年秋,李樺於廣州昌華苑發起成立「現代創作版畫研究會」。這個由13位熱血青年組成的藝術團體,標誌着中國新興木刻運動步入嶄新階段。他們創辦《現代版畫》月刊,首次系統引進德國表現主義、蘇聯構成主義等現代技法,將魯迅倡導的「拿來主義」文藝思想付諸生動實踐。研究會的創舉——「集體創作法」,如協作完成的《廣州木刻集》,有力突破了傳統文人畫個體創作的藩籬。
李樺的代表作《怒吼吧,中國!》融匯德國「黑白木刻」精髓。人物脖頸的鎖鏈,以二十餘刀刻出冷峻的金屬質感;背景的血手印,則借網點的疏密排布,渲染出令人窒息的壓迫氛圍。此作在1935年全國木刻展上震動藝壇,徐悲鴻觀後慨嘆:「李樺刀下有千軍萬馬!」這種將西方技藝與本土現實熔鑄一爐的創作理念,深深烙印為廣東版畫家的集體基因。
劉侖於1934年投身魯迅引領的新興版畫運動。次年,在一二·九運動的浪潮中,他聯合黃新波、陳煙橋等志士,發起成立「廣州藝術工作者協會」,積極推動木刻藝術與抗戰宣傳緊密結合。1936年,劉侖主持全國木刻協會廣東分會工作,主編《抗戰木刻》期刊,組織木刻巡迴️展覽,使飽含抗日激情的藝術作品遍傳城鄉,深入人心。
雙軌交織的藝術敘事:戰歌與悲鳴的交響
廣東版畫家開創了「雙軌敘事」的獨特範式:一面以《怒潮》、《征服黃河》、《鐵的動脈》、《戰鬥中的鐵騎》等作品,高亢謳歌軍民的浴血奮戰與建設偉力;另一面則以《賣女》、《饑民》、《反抗吧農民》等畫面,深沉揭露社會的深重苦難。賴少其的《抗戰門神》匠心獨具,將秦叔寶、尉遲恭的傳統門神形象,巧妙轉化為持槍衞國的戰士,其「舊瓶裝新酒」的創作智慧,深得《文心雕龍》「通變」思想之精髓。該作在《救亡日報》連載期間,發行量逾十萬份,成為戰時最具傳播力的視覺圖騰。
黃新波的《路碑》系列,運用象徵主義語彙:枯樹與斷碑的意象組合,無聲訴說着國土淪喪之痛;人物扭曲的肢體語言,汲取了珂勒惠支表現主義的張力,卻將線條間距拓展40%,賦予畫面舒展的東方氣韻。魯迅在致信中讚譽:「新波的木刻,是東方的普羅米修斯之火。」這種跨越文化藩籬的藝術轉化,使廣東版畫在國際藝壇贏得獨特地位。
1942年,周恩來親自將古元質朴而充滿力量的木刻作品從延安帶到重慶,在全國木刻展上展出,引起巨大轟動。其時雖值國共合作,然囿於國民黨當局的重重封鎖,國統區民眾對延安的真實圖景所知甚少。留法歸來的藝術大師徐悲鴻目睹古元之作,深感震撼,其後撰文盛讚:「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十五日下午三時,我發現了中國藝術界中一卓絕之天才,乃中國共產黨內之大藝術家古元。」
陳煙橋作為魯迅先生最為器重的弟子,1934年曾協助魯迅籌辦《革命的中國之新藝術展覽會》於巴黎、莫斯科展出,其《某女工》、《天災》、《受傷者的吶喊》與《投宿》等力作入選。1941年1月「皖南事變」驟發,陳煙橋懷揣義憤,通宵達旦刻制周恩來「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悲憤題詩,刊載於次日《新華日報》,激起強烈社會反響。
鋭意求新的藝術突破:材質與技法的時代嬗變
廣東版畫家在技術領域的探索,具有里程碑意義。梁永泰藉助德國精密刻刀,實現了對線條毫米級的精妙掌控。其《鐵的動脈》組畫中機車的齒輪咬合結構,巧妙融合宋代《營造法式》「鐵線描」的筆意與西方機械製圖的嚴謹,毫釐之間藴藏千鈞之力。這種「以刀代筆」的極致追求,使冰冷的工業題材煥發出如《清明上河圖》般的人文溫度。
陳煙橋在《天災》中首創「滲墨法」,通過精準控制刀痕深淺以引導油墨滲透,使饑民面龐的深深皺紋裏,彷彿浸染着斑斑血淚。這一技法革新在1940年巴黎「革命的中國繪畫與木刻展」上驚豔四座,法國評論家譽之為「東方的蒙克」。
跨越疆域的藝術傳檄:從嶺南到世界的文明對話
廣東版畫的國際傳播,構成了一場獨特的文化抗戰。1939年,李樺率「中國抗戰木刻展」遠赴蘇聯,《征服黃河》被莫斯科東方藝術博物館鄭重收藏。該作運用漢畫像石「分層敘事」的古老智慧,黃河船伕虯結的肌肉線條,與列賓《伏爾加河上的縴夫》形成跨越時空的壯烈對話。斯大林觀展後揮毫題詞:「中國藝術家的鬥爭精神令人敬佩。」
梁永泰的作品被美國《時代》周刊和《戰時中華》等權威刊物收錄,彰顯其廣泛的藝術影響力。他的佳作亦亮相延安木刻展覽會,部分更遠渡重洋赴美展出,使中國抗戰的強音響徹國際。
吳忠翰的《秋騎》入選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國際反法西斯藝術展」。畫中游擊隊員融入暮色的剪影,與畢加索《格爾尼卡》中破碎的人體,形成強烈而深刻的對照。東西方藝術語言的差異——東方的含蓄藴藉與西方的直白宣洩——恰恰共同譜寫了世界反法西斯藝術的壯闊多元光譜,匯成追求自由的雄渾樂章。
鐫刻於民族心碑的精神圖譜
廣東版畫家群體以鐵筆為戈,在歷史的巨捲上刻下的,不僅是抗戰的烽煙與血淚,更是中華文明於深重苦難中毅然覺醒、砥礪前行的精神圖譜。他們的藝術實踐雄辯地證明:真正的藝術,必與時代脈搏同頻共振,與民族命運休慼與共。誠如李樺在《西屋閒話》中的箴言:「我們的刻刀,既是刺向敵人的匕首,亦是耕耘希望的犁鏵。」這種將藝術革命熔鑄於民族救亡洪流的偉大精神,早已化為粵港澳大灣區奔湧不息的文化血脈,成為滋養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永恒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