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姜舜源
唐代中後期開始,廣州因地處海上絲綢之路前沿,設海關專員「市舶使」、「市舶司」,儼然「金山珠海,天子南庫也。」(晚唐廣州司馬劉恂《市舶錄》)但嶺南氣候炎熱、生活條件艱苦、文化落後。唐代以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為代表,宋代以蘇軾、黃庭堅為代表,前後有數百位犯錯誤的官員貶官嶺南。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員驟然下放天涯海角,首先是精神上的打擊,其次是當時條件下一路艱辛磨難。實際上到了嶺南,他們受到當地吏民百姓的崇高禮遇;淳樸厚道的嶺南人民,對他們中為嶺南發展作出貢獻的,銘記在心、百世傳頌。
兩謫嶺南皆大雪
韓愈(七六八至八二四年)是唐宋貶官嶺南對當地貢獻最大、影響最深遠的。韓愈字退之,祖籍古昌黎,世稱韓昌黎,唐代著名文學家、詩人、政治家、教育家、思想家,為古文(散文)「唐宋八大家」──唐韓愈、柳宗元和宋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之首。貞元十九年(八○三年)十二月,在監察御史任上,因檢舉京兆尹李實瞞報關中旱災,被德宗貶嶺南連州陽山縣(今屬清遠市)令,至二十一年(八○五年)二月順宗大赦,調往江陵(今湖北荊州市),在陽山度過一年又兩個月。十四年後的元和十四年(八一九年)正月,因反對國家宗教狂熱和迷信長生不老,諫迎法門寺佛指舍利入皇宮,已任刑部侍郎(副部長)的他上《論佛骨表》,被憲宗貶為潮州刺史,在潮州工作八個月。
韓愈兩次貶官嶺南,都是出長安東南藍田關,走通往東南地區的商(商邑,今陝西丹鳳縣)於(於中,今河南內鄉縣)驛道,南下江陵轉梅關古道,經韶關進入廣東;兩次都是大雪封山,一路艱難險阻。
第一次是十冬臘月,其《南山詩》說,過了藍田關,天晦雪暗,路上人仰馬翻:「初從藍田入,顧盻勞頸脰(脖頸)。時天晦大雪,淚目苦矇瞀。峻塗(途)拖長冰,直上若懸溜。褰衣步推馬,顛蹶退且復。」到達江陵時,臨近年關,路上車馬絕跡:「商山冬季月,冰凍絕行輈。」(《謫陽山以十二月江陵途中寄三學士詩》)
第二次新年剛過,其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家眷緊跟着也被遣送潮州,女兒病死途中,葬在層峰驛:「數條藤束木皮棺,草殯荒山白骨寒。」(韓愈《去歲自刑部侍郎以罪貶潮州刺史……》)
「生子以其姓字之」
在陽山期間,韓愈先是受到貶為連州司戶的王仲舒的款待,邀請他與當世高僧靈師作客「賔館」,「接宿窮歡妍」。接着拜訪此間「逐客三四公」,其中韶陽李太守,「得客輒忘食,開囊乞繒錢」;還拿出自己的履歷表,推心置腹,同命相憐:「手持南曹敘(類似官員履歷表),字重青瑤鐫。」(韓愈《送靈師》)與當地高僧景常、元惠等高僧也交往密切。
韓愈在陽山引進中原農業生產技術,改變當地刀耕火種的原始耕作及漁獵為主的生產、生活方式;同時大興教化,傳播中原先進文化。北宋歐陽修、宋祁等修《新唐書·韓愈傳》時,沒有鋪敘他在任上推行了多少德政、做了多少好事,只說當地百姓對他的愛戴:「有愛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他遺愛在民,很多老百姓生了孩子,用韓來作為孩子的名字,表達仰慕並以他為榜樣。這好比如今說的「金碑、銀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信之深,思之至」
第二次貶官潮州時,韓愈已經德高望重、譽滿天下。他的學生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稱,他不但不像有的「大官謫為州縣」後牢騷滿腹、消極怠工,「簿不治務」,反而是「若以資遷」,視作升遷,更加努力工作。在潮州八個月,辦學、驅鱷、釋奴、興農、治水,為民做好事、做實事唯恐來不及。比如當地州學荒廢日久,刺史、縣吏不親自教學,年輕人求學無門,唐開國百餘年來未出一位進士、明經。於是選拔德才兼備的趙德當老師,安排他攝海陽縣尉,列入縣衙編制,專責州學教育生徒;同時「出已俸百千」,作為辦學經費和補貼學生伙食費。這些實實在在的舉措,使當地讀書蔚然成風,民風由強悍演化為文雅,開了「潮州文化」先河。
韓愈在潮州樹立了為官一時、造福一方的榜樣,繼任者「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韓愈逝世後,潮州士民在刺史公堂後為韓文公立廟,早晚三餐祭奠,尤其是遇水、旱、疾疫災害,都前來祈禱韓文公顯靈解民倒懸。宋元豐七年(一○八四年),詔拜韓愈為「昌黎伯」。老百姓出入公堂衙署祭祀不便,幾任太守奏請朝廷批准重蓋新廟。到元佑五年(一○九○年),朝散郎王君滌出任太守,終於在韓愈離開潮州二百六十多年後,在城南七里建成新廟。這就是如今潮州韓山筆架峰下韓文公祠。
王太守請遠在黃州(今湖北黃岡市)的大文豪蘇東坡(一○三七至一一○一年)撰寫碑文。蘇軾說:有人可能以為韓文公謫於潮州不滿一年,地下有知,並不會眷戀此地。這就大錯特錯了。他了解當地情況發現,人們一直懷念韓文公,「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廟祭香火不斷,好像看到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焄蒿(香火)悽愴,若或見之。」因此一下筆就感慨:「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
潮州人把韓愈驅逐鱷魚的地方稱為「韓埔」,渡口稱「韓渡」,當地的母親河稱「韓江」,潮州城的主山稱「韓山」,甚至婦女的頭巾也稱「韓公帕」。如今潮州市區有「昌黎路」,「昌黎舊治韓文公祠」、「景韓亭」,有「韓山師範學校」、「昌黎小學」等。正是:「八月為民興四利,一片江山盡姓韓」。
「父老相攜迎此翁」
歷史巧合的是,四年後的紹聖元年(一○九四年)十月,蘇軾被貶為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是唐宋知名度最廣泛的嶺南貶官。與韓愈不同,他在惠州是被投閒置散度過三年,不許過問政事。縱然如此,當地「吏民相待甚厚」(《與陳季常書》)。他大致是沿着梅關古道南下,在韶關、廣州都受到款待。行舟到清遠縣,當地顧秀才就給他講述惠州風物之美;十月初二日抵達惠州,士民傾城出動。其詩《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記抵達情景:「髣髴曾遊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一進城就感到賓至如歸,彷彿回到故鄉;再看當地人,根本不在乎他何錯之有,父老鄉親久聞大名,扶老攜幼湧上街頭一睹尊容,並爭相拿出家中美酒「萬戶春」款待他;接着安置他住進東江、西江合流處的風景名勝合江樓,簡直是人間天上:「海上蔥曨氣佳哉,二江合處朱樓開。……樓中老人日清新,天上豈有癡仙人。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寓居合江樓》)知州詹範則不時邀約一起喝酒,蘇軾留下《惠守詹君見和復次韻》《詹守攜酒見過用前韻作詩聊復和之》等,「三杯卯困忘家事,『萬戶春』濃感國恩。」
他也禮尚往來,與當地人打成一片。有一次從故吏、弟媳婦等親朋好友那裏集資,請鄉親們大宴三日:「探囊賴故侯,寶錢出金閨。父老喜雲集,簞壺無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西新橋》)惠州的靈山秀水與豐富物產,真令他這位四川人樂不思蜀:「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
「珠崖從此破天荒」
朝中政敵見不得他在惠州過得如此滋潤,紹聖四年(一○九七年)四月,六十多歲的蘇軾再被貶海南儋州三年。他在儋州講學,為海南接續中原文化的文脈,播下讀書的種子。曾贈士子姜唐佐兩句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許諾等他中進士後續寫全詩。不久姜唐佐成宋代一百多年來海南第一位進士,但東坡先生已於北返途中過世。元符三年(一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東坡居士渡海北還,吳子野、何崇道、頴堂通三長老,黃明達、李公弼、林子中,自番禺追餞至清遠峽,同遊廣陵寺」(宋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帶着嶺南人的深情厚誼踏上人生歸途。從此嶺南文化日益發展繁榮,匯為輝煌燦爛的中華文化。
(作者為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北京博物館學會學術委員會主任、ISO 34300歷史紀年國際標準中國專家組成員、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