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文匯網記者唐瑜 西安報道)畫家瞿石明(號二房布衣)的藝術成長軌跡頗具傳奇色彩。這位從湖南鄉間走出來的藝術家,用一支畫筆串聯起鄉土童年、軍旅生涯與文苑深耕,在墨色濃淡間勾勒出人生百態,也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中,走出了一條獨具特色的藝術之路。他的作品裏,既有湘楚大地的濕潤氣息,也有三秦黃土的粗糲質感,更有對普通人深沉的注視。
軍旅鍛造 藝術筋骨初現
湖南鄉間的陽光與雨水,是瞿石明藝術生命最初的養分。小時候吃百家飯長大的經歷,讓他早早學會用眼睛「讀人」,不僅植入了底層視角的深切共情,更賦予其藝術感知一種原生性的質樸基因。而其早年赤腳自學繪畫為人畫像時,已顯露出對人物神態的敏銳捕捉能力,暗示了其未來藝術語言的雛形——以觀察力為犁鏵,深耕生活沃土的獨特路徑,為其日後融合湘楚之溫潤與西北之粗糲的獨特筆墨氣質奠定了基調。
機緣巧合之下,瞿石明受到徵兵領導的欣賞,被帶到了部隊,隨後的25載軍旅生涯也成為他藝術體系的關鍵熔爐。走進軍營的瞿石明,在全新的土壤裏努力扎根。軍旅生涯,不僅磨練了他的意志,更把他的畫筆鍛造成了有力量的「鋼槍」——既能描繪軍營的熱血,也能傳遞人心的柔軟。
上世紀80年代的部隊宣傳畫,大多帶着鮮明的時代印記:線條硬朗,色彩濃烈,主題直白。但瞿石明總覺得缺點什麼,於是他在1986年創作《青春》時,大膽嘗試以水墨暈染的微妙層次塑造軍裝質感,以赭石點厾精準提煉青春朝氣,實現了宣傳題材的情感溫度提升。
1987年的《告別》更是讓他嶄露頭角。這幅入選建軍60周年展覽的畫作,巧妙運用書法性線條勾勒人物輪廓,大面積留白隱喻離愁別緒,人物表情更是在「淚中帶笑」的微妙平衡中,創造出一種極具感染力的軍旅情感表現範式,標誌着其將宣傳敘事升華為具有普遍人文關懷的藝術表達。
瞿石明藝術語言成熟的標誌性里程碑,是其1998年創作的《力量》。這幅作品突破寫實再現的局限,將抗洪官兵的群體動態抽象、凝結為山嶽般的磅礴肌理,洪水線條的流動感則借鑒篆籀筆法的沉雄與韌勁,成功實現了「人物山水化」的意象升華。這幅作品當年榮獲全軍抗洪美展二等獎。
進入2000年以後,在瞿石明的積極探索下,他的藝術手法愈發獨特。他將書法入畫,以隸書波磔筆法書寫人物衣紋,賦予形體以金石般的力度感和節奏感;他用色彩造境,以飽和石青渲染西北蒼穹,構建出具有強烈地域色彩和精神象徵的視覺場域。這些實踐使其個人化的藝術標識逐漸清晰。
文聯深耕古今熔鑄傳統出新
後來,瞿石明轉業到陝西省文聯,這裏廣闊的文化視野和探索空間,讓他就像回到了藝術的「書房」。這裏有長安畫派的厚重傳統,有秦腔老藝人唱腔裏的韻味,更有機會系統鑽研齊白石等前輩的筆墨精髓。在這裏,他的創作呈現出「向傳統掘進,為時代造像」的鮮明特色。
2015年的《富貴圖》,讓很多人眼前一亮。畫裏的牡丹沒走文人畫的淡雅路子,而是將八大山人冷逸疏簡的花鳥筆調解構重組,植入陝北民間剪紙濃烈、平面化的色彩邏輯與構成意識,在雅俗兩極的張力中開闢出新境。
瞿石明畫山水更是獨闢蹊徑。2016年的《江山如此多嬌》裏,他以郭熙「三遠法」為空間骨架,近景運用焦墨渴筆皴擦,精準再現西北地質的粗粞結構與觸覺質感,遠景則以淡彩暈染營造大氣透視與空間縱深感。此作實現了宋元高古意境與現代平面構成語言的有機共生,是其對山水畫現代性轉換的重要答卷。
作為齊白石第四代傳人,瞿石明學傳統卻不墨守成規,他對「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在畫《老人和女娃》時,瞿石明溯源齊氏花鳥寫意精神,女童面部以沒骨法揮寫,追求「不似之似」的童真意趣;在畫老農時,則融合徐悲鴻—蔣兆和寫實體系,用工筆精謹勾勒出老農歲月滄桑的雙手。二者並置,超越技法層面,形成「形神互文」的深層結構——觀者視線在「似」與「不似」間遊走,最終導向對生命狀態的深刻體悟,達到「一筆兩觀」的視覺效應。這種基於傳承的創造性轉化,是瞿石明作品獲得重要機構與資深藏家青睞的核心價值所在。
藝術核心水墨為骨生活為魂
瞿石明的藝術體系,以「水墨為骨、生活為魂」為核心,圍繞水墨語系的當代轉換、生活美學的雙向賦能、現實主義的深化提純展開,並在師承與突破的辯證中完成最終淬鍊。
水墨語系的當代轉換:「三墨論」及其技術哲學。瞿石明在創作中提出並實踐「三墨論」:焦墨塑骨(沉雄結構)、清墨生意(氤氳氣韻)、彩墨鑄魂(時代精神)。這並非簡單套用傳統「墨分五色」,而是賦予材料以文化符號與精神隱喻的功能。《江山如此多嬌》(2016)是其理論的視覺註釋:焦墨皴擦山岩(塑骨,模擬西北地質的物理與精神硬度);淡墨(清墨)暈染雲氣(生意,暗示生態之潤澤);石青(天)與赭石(土)交織(彩墨鑄魂,隱喻黃土文明與自然生機的共生)。其更具突破性的是「對抗性筆墨實驗」,如《富貴圖》(2015)中以宿墨的渾濁肌理衝擊礦物色的艷麗(「墨破色」),有意顛覆傳統文人畫對「濁漬」的禁忌,實則汲取民間美術的色彩張力,達成「雅俗互破」的視覺革命,直接回應了當代水墨「在媒介自律中重構東方美學」的核心命題。
生活美學的雙向賦能:「三到原則」與意象生成。瞿石明踐行「三到原則」的工作方法,即腳到(田野調查)、心到(民俗體悟)、筆到(日課錘煉),確保藝術根繫深扎生活土壤。這使其創作無論宏篇巨制或冊頁小品,皆能超越表象記錄,抵達內在真實。
軍旅經驗的意象淬鍊。早期《告別》(1987)以書法性線條界定形廓,淚水以留白(負形)呈現,將具體離別場景抽象升華為「斷弦」般的情感意象,完美詮釋葉朗「美在意象」學說——藝術本體在於「心(感悟)-藝(形式)-道(精神)」貫穿的瞬間生成。
地理空間的詩性編碼。其山水(如《歸鄉》系列)通過改造的「三遠法」建構空間:近景焦墨皴擦(觸覺介入)、中景沒骨渲染(視覺過渡)、遠景虛淡留白(心理延展)。這種空間處理超越了視覺再現,以「咫尺千里」的構圖喚起觀者對大地尺度的身體記憶,營造「可遊可居」的沉浸感,體現了「意象生成」理論中「燦爛感性(直觀體驗)」與「內在理性(形式結構)」的高度統一。
現實主義的深化提純:從記錄到精神呈現。瞿石明的現實主義絕非自然主義摹寫,而是強調「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提純與升華。
記錄到提純的創作觀。《力量》(1998)將抗洪場景抽象為山嶽意象與篆籀線條,實踐了「現實主義須由外向內升華」的理念——其價值不在於事件記錄,而在於「呈現現實對群體精神的深刻塑造與激蕩」。
民間質樸性的當代轉化。人物畫如《老農》寫生系列,以憨拙頓挫的筆法刻畫皺紋,衣紋運用隸書波磔形成「金石感」,將農民的堅韌氣質轉化為具有永恒感的筆墨形式。這種「以俗入雅」的路徑,既是對石魯等長安畫派「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生活」精神的當代呼應,亦印證了王進玉「筆墨當隨時代語境」的評判標準。
師承與突破:白石門楣下的基因重組。作為齊門第四代傳承人,瞿石明對白石藝術觀進行了極具鋒芒的當代闡釋與發展。
形神互文機制。《老人和女娃》(2009)中,「似與不似」不再局限於單一對象的表現,而是發展為不同對象間並置、對話所產生的「互文性」張力,將「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的遺訓,轉化為跨技法體系(寫意花鳥與寫實人物)融合創新的方法論。
新院體理論的建構。瞿石明多年的藝術探索中,逐步體悟「新院體畫」的運用和理論重熔,提供了「傳統出新」的可行路徑,激活了院畫傳統的當代公共性與人文價值。在技法層,他糅合宋代院體寫實精微(如李唐斧劈皴的物理再現力)與民間美術的平面構成、色彩張力(如陝西剪紙、社火)。在精神層,則以現代知識分子的社會關懷與平民視角觀照現實,突破傳統院畫的宮廷趣味與服務性局限。
中國畫現代性實踐的灼熱路徑
幾十年筆墨征程,瞿石明的藝術之路走出了守正創新的範式意義與中國畫現代性實踐的灼熱路徑,是一次極具說服力的藝術長征。
從媒介維度看,他以「三墨論」及「對抗性筆墨」打破水墨語言的封閉性,賦予其材料批判性與當代文化闡釋力。
從文化維度看,他將湖湘濕潤基因(童年鄉土經驗)、三秦蒼茫體驗(軍旅淬鍊)、長安文人傳統(文聯浸潤),熔鑄為身份認同的穩固「三角錨點」,並在作品中生成獨特的地域精神圖譜。
從倫理維度看,他始終恪守「藝術為人民」的軍旅初心,其筆下的農民、士兵等形象,是對消費主義浪潮下藝術異化的沉默抵抗,彰顯深沉的人文關懷與社會擔當。
誠如有評論家所言:「他把戰士的堅毅、文人的憂思、農民的誠懇都化進了筆墨,這樣的藝術永遠帶着體溫。」瞿石明的探索,以其深厚的傳統根底、鮮活的生活體驗、銳意的形式創新和深沉的人文精神,為中國畫在現代語境中處理「古今中西」的複雜關係,提供了一條具有啟發性和生命力的「灼熱路徑」——一條源於生活、立於傳統、指向未來的創造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