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談/警察663的花樣年華\賴秀俞

  圖:梁朝偉在電影《重慶森林》中飾演警察663。\劇照
  圖:梁朝偉在電影《重慶森林》中飾演警察663。\劇照

  一九九四年的深夜,梁朝偉在杜可風的鏡頭下對一塊肥皂說:「你怎麼變得這麼瘦?」在《重慶森林》的時空裏,梁朝偉是一名編號為663的警察。

  在香港的鋼鐵森林中,警察663穿着警服,穿梭於街頭巷尾,在快餐店果腹,用傳呼機與他人保持聯繫。這是上世紀的一名普通香港青年。663的所有快樂與哀愁,都外化為他所居住的房子的變化。因此,他的所有情感表達,都是空間化的。他說:「一個人哭了,你給他紙巾就行。但如果一間屋哭了,你就要做很多事。」這個佇立在密集的樓房群中,並不起眼的空間,承載了663的日日夜夜。

  而停留在663軀殼中的,是時年三十二歲的梁朝偉。那一年,他的另一個軀殼是《東邪西毒》裏的盲武士。《東邪西毒》的故事和《重慶森林》共享着同一種情感邏輯: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我不愛。而在這條情感脈絡中,如果說盲武士象徵着某種情感的穩定狀態,那663就意味着愛情的夢幻與動盪。透過愛情的媒介,663憧憬着香港以外的地方,然而空姐女友的分手信讓他的心靈困身於香港一隅。這和如今生活於逼仄的都市空間的青年如出一轍。

  在這個意義上,663超越了時代。所有時代的慘綠青年,都和663相差無二。663在他的房子裏對肥皂、毛巾的喃喃自語,之所以能夠一再走進文藝青年的語錄,成為被傳誦的金句,皆因這些喃喃自語所代表的敘事,具有典型性。當代文藝青年的心靈世界和當年那個小警察一樣敏感、細膩,並且,他們多多少少都帶有一點點戀物癖,以及本雅明所言的城市「遊蕩者」屬性。《阿飛正傳》中劉德華飾演的警察出沒於深夜的香港,而《重慶森林》中的663亦然。他們一言不發,從街頭走到街尾,從巷子穿出去,拐進人行天橋。他們的目光帶着一點飄忽,一點漫不經心,似乎沒有什麼人能夠真正走進他們的心。這個畫像,指向上世紀,香港電影所「製造」的青年形象:無論對人,還是對整座城市,他們始終帶有疏離感。

  二○二三年,我們再度在《無名》中看到梁朝偉。或許是導演程耳的有意致敬,《無名》裏的梁朝偉所飾演的何主任身上疊加了多個梁朝偉以往多個角色的影子。其中至少有《花樣年華》《2046》裏的周慕雲、《阿飛正傳》裏在小閣樓整理衣着的青年、《色,戒》中的易先生。甚至,《無名》中梁朝偉飾演的何主任,與《色,戒》中的易先生構成某種歷史對話關係。因為《無名》中有一條支線,嵌套並改寫了《色,戒》裏王佳芝的故事。

  這種後現代色彩的敘事,目前大量呈現於當代華語電影對作為元素、符號、語料存在的香港影人、香港影史之復現、改造、重寫等一系列再生產程序之中。在這過程中,香港影人要呈現的香港敘事已經大為不同。且看《風再起時》中的梁朝偉,他在室內空間中彈琴與跳舞的樣子,不禁讓我們回到《花樣年華》,再度辨認出周慕雲的身體。但這次的敘事者到底是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新世代導演翁子光,而不是念茲在茲要在香港重構上海記憶的王家衛。翁子光要藉由梁朝偉重現的舊日香港羅曼史,所對話的並不是上海記憶,而是王家衛那一代人的《花樣年華》和《2046》。

  並且,無論是何主任還是易先生,與警察663相當不同的是,現身於抗戰歷史中的梁朝偉呈現出作為革命者在真實人性與時代抉擇之間的張力。這種歷史敘事的深度,同樣是香港影人在時代變局中所象徵的新變化。與《一代宗師》裏梁朝偉飾演的葉問一樣,所召喚的是在民族命運飄搖的歷史背景下,個體抉擇與時代轉折之間的詰問。這些角色與《春光乍洩》中的黎耀輝,以及警察663,不僅代表着兩個時代,也指向香港影人在這些年來進入的兩種歷史脈絡與敘事邏輯。

  梁朝偉以往扮演的多個角色,讓我們看到了香港影人奮鬥史中的變遷。若以警察663為原點,概覽梁朝偉日後飾演過的種種人物,可以發現,此中的豐富性,讓我們不得不感嘆歲月悠悠,香港電影產物的發展與時代變局帶來的巨大可能性。梁朝偉作為演員特有的脆弱感,在那一刻似乎穿透了角色本身。正是那一刻,我彷彿看到那個在路邊的快餐店匆匆吃完晚餐,在「加州夢」中遊蕩的香港警察663,看到663所銘刻的香港影人自九十年代至今走過的漫漫長路之縮影,彷彿回到一九九四年,那時,香港電影的花樣年華,正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