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鴻】寂寞的境界
胡賽標
今年是文壇大家孫犁先生故去20周年,一個寂寞的靈魂飛了,一位副刊的好園丁去了,一代文學大師走了,帶着45朵白洋淀清新的荷花和幾千群眾送行的淚水。20年前的7月11日清晨,成為一個文學時代的可能的終結。時光如水,大潮淘沙,孫犁的風骨不僅沒被時光模糊,反而如夜空中的耀眼星辰閃爍,又如文壇裏矗立的榕樹葳蕤,幾乎無人能與之媲美……
孫犁總是給朋友這樣的印象:安坐藤椅,表情平靜,眼睛半瞇着,好像要遮蔽什麼,迴避什麼,偶爾微微一笑,又復歸寂靜……他不怕被人誤解,安於獨處,靜心著書,離政治遠一點,離文壇遠一點,不是躲避現實,而是放棄無謂應酬和爭名奪利。孫犁是寂寞的。寂寞是孫犁的一種境界。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孫犁選擇了孤獨的文學邊緣。他不爭名於朝,不逐利於世,媚於俗,不吹不擂,不爭不喊,寧靜澹淡,心如止水,閉門謝客,默默耕耘。有人排出現代文壇八卦:魯郭茅巴老曹艾丁趙,他沉默;有人甚至說孫犁前20位都排不上,他一笑置之。現在人們多愛湊熱鬧,真正能坐下來做學問的人很少了。
幾十年過去了,在《天津日報》畫刊做嫁衣,他每稿必覆,無怨無悔。他常叮囑年輕編輯:改稿務必慎重,別不懂又自以為是,弄清楚再改……經他培養的作者不計其數,最終形成了以劉紹棠、韓映山、鐵凝等弟子為圓周的荷花淀派。
但當評論家將孫犁納入「荷花淀派」文學旗手時,孫犁卻淡然向媒體澄清:「不存在荷花淀文學流派,這些作者初綻芳菲,不是我的影響與功德,而是作者本身的生活與才情決定的。」許多人將文壇當作名利的角鬥場,哪有像孫犁這樣遠離鮮花桂冠的?君不見,現在的朋友圈、微信群,幾乎成為自我推銷的「廣告頻道」!
面對泡沫文化、商業炒作氣息瀰漫的文壇,孫犁選擇了冷清的緘默與淡隱。這種與他人與世界的審美距離,保持了孫犁古典文人的人格尊嚴,也樹立了這面迎風也不招展的旗幟。他像一枝清雅脫俗的荷花,傲然俏立於岑寂而落寞的白洋淀一隅……大道低回,是孫犁的人品;大味必淡,是孫犁的文品。一個堅守淡雅、拒絕從俗寫作立場的人,一個違逆時尚、標新立異的作家,必然是孤獨落拓的。《荷花淀》發表了,淡化了戰爭殘酷的硝煙,渲染了人性美好的意境。這是孫犁用自己獨特的審美眼光看到的抗戰生活。孫犁很前衛很先鋒地表現了它。
有人曾經盯着狐疑的目光:酷烈的戰爭怎麼能用談情說愛、思念丈夫的方式來寫?這不是太奢侈太貴族太小資情調嗎?這就是孫犁的寂寞。當文藝圈人用非文學的方式來看待你的時候,內心深深的孤獨與落寞就存在了。孫犁淡漠了這種目光,執拗而孤傲地堅持着文學觀的高貴。
時間檢驗了《荷花淀》的生命,讀者檢驗了《荷花淀》的魅力。孫犁說:一些人的作品一出現就沒有生命,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在我死後活上50年。畢竟文學是人性空間中的神秘的魂。孫犁的遠離政治不是脫離政治,而恰恰是從生活中從人性裏感受並淘漉空靈的政治,用具象的生活凝固了社會現實與時代風雲。
其實,1962年的孫犁在散文《黃鸝》中以象徵的方式寓言:給文藝創作以最佳的自由的環境,讓文藝發揮它的極致,但大音稀聲,應者寥落。「文革」文藝陷入一片荒漠。孫犁又一次感到鬱鬱的寂寥、惆悵與蒼涼……幸運的是孫犁堅守了自己孤傲寂寞的靈魂,堅持了可貴的獨立的寫作立場。
莊子說: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寂寞是一種境界,是一種持寧靜抑浮躁的境界,是一種絢爛歸於平淡的品格。
懷念孫犁的寂寞,就是懷念一種淡泊的修養與人格,就是懷念一種漸漸失落的文學品位與時代,就是懷念一種真正的寫意的文學方式。
「獨鶴自還空碧,人間常流芳菲。」浮躁的當下,還有像孫犁布履素衣、散淡從容的文人嗎?孫犁的背影已遠去,孫犁的寂寞不會遠去,懷念孫犁不會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