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見/寫作路上話「蹀躞」\姍 而
常受邀當香港文學獎評委,讀了不少年輕人的文學作品。有的作者頗有天分,出手不凡,又正好找到利益一致的出版社,作品便能印成紙書,登上了一個寫作台階。
文人多自信,也多孤傲,有些年輕人尤甚。對他人評論,多只願聽叫好聲;對批評聲音,特別是尖銳的,可能報個白眼……
文藝批評時有被濫用。一部作品,一篇文章,最忌婆婆太多,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總能挑得出毛病。有的批評還只說些虛泛道理:主題還可更深些,情節還可豐富些,人物也可生動些……
本人曾為教科書出版社寫過些三四百字的課文,反饋回來的意見改無止境。據說是編輯部齊坐一桌、集體討論的結果。每人年歲不等,背景不同,修養各異,若都按那些意見改齊,文章不但失去了作者個性,文學味道也消失殆盡。一番溝通爭辯無果,只好「拜拜」一別兩寬。
這種令人無所適從的批評,我反感,年輕作者該更反感。魯迅在他的《對於批評家的希望》中,對濫用文藝批評的現象早有詬語:「我不敢望他們於解剖裁判別人的作品之前,先將自己的精神來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無淺薄卑劣荒謬之處……我所希望的不過願其有一點常識……」
但是,文藝批評在眼光獨到的批評家那裏,又是扶掖新人、促進創作的有力工具。我們尤其是年輕的作者應擁抱歡迎良性善意的批評。行話道「文無定法有大法」。「無定法」鼓勵了創造的自由和創意,「大法」則是指對作品有些要求的框架,諸如內容充實、層次清晰、主題明確、文字清通等等。
有些年輕人的作品,常見衝破了「定法」,但也見出漠視「大法」而顯得稚嫩。按下內容生編硬造、謀篇布局雜亂、感情無病呻吟等毛病不表,只說文字,許多人就還在起步階段。年輕人往往急於「炫才」獲取掌聲,愛不時使用些令人費解的、或已被現代漢語摒棄的詞句,令文字有如「夾生飯」般難以下嚥。
某次當學生徵文比賽評委,其中一篇散文寫登山所見景色,就用了一些現代漢語生僻的字眼,譬如「蹀躞」。我學問寡薄,特意查了詞典,作者大概是取了「往來徘徊」之意。說自己「在山路上來回徘徊」,字清義明,一目了然。但說「在山路上蹀躞」,想來許多人就要查查詞典了。據考,「蹀躞」最初出現是指腰帶,到唐代時才演繹為動詞詞組「小步行走」。到了現當代,也有個別作家使用,但更多人選用了現代漢語淺白的詞語取代它,想來是為了更易與讀者交流。類似用語在該文不止一處,閱讀中需不時停下,揣摩某詞某句的意思。作者顯然沉於「拋才華書包」的迷思,卻不知因詞句晦澀而造成的閱讀心理窒礙,是寫作之忌。
我的看法遭到了一位年輕評委針鋒相對的反駁。據說他出過長篇小說,對文學方方面面應已有自己的堅持。他認為我批評的恰是文章的優長,個性是文學的特色,作者寫作應重視內心的自我表達而不是他人的批評。捍衛該文的姿態鮮明強硬。
「代溝」橫亙在我們當中,各說各話,無法統一。我以徒長一輩的經驗明白,除非把自己的文字劃定在同人互相欣賞吹捧的小圈子內,否則那種冷待讀者、賣弄「才華」的輕佻是走不遠的。年輕作者若能吸取有效的建議,改進做作、晦澀的文風,追求文字的曉暢達意及言之有物,在內容、技巧上更下一番鑽研的苦功……才有望在寫作上避走彎路,走得長久,說不定還能摘到碩果。
後來那篇散文得了獎。作者是中五還是中六學生,得獎感言中帶點盛氣地反駁了對他文章的一些批評。巧了,恰就是我說的那幾句。不想去探知何緣會出此巧合,但想起了魯迅在上面同一文中嘲諷過拒絕批評的態度:「……譬如廚子做菜,他固不應該將廚刀鐵釜交給批評者,說道你試來做一碗好的看……」
中學生未來將會在寫作路上磕磕碰碰,或用他喜愛的詞語說會遇上「蹀躞」。只是能蹀躞多遠,又蹀躞多久,還需視他是否有反思自省的道行。「謙受益,滿招損」是句老話,也是歷久常新的寫作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