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字水】一掬黃河水 朝聖了鄉愁
我曾經看過一張相片,上面有一對白髮老公公、老婆婆。他們站在河邊,老公公雙手用力拉着老婆婆的右手。老婆婆正蹲下來,左手已探入河裏。老婆婆有什麼看不開?要尋死覓活的,要投水嗎?
大家不要誤會,這兩位老人家,正是余光中教授伉儷。他們這次來到黃河邊,余夫人想親手一沾黃河水,所以蹲下來,探手入河。余教授怕她有意外,所以雙手緊緊拉着她。余夫人終於親手淘了一掬母親河的水,還了自己的心願,也拍下照片留念。
余光中教授將這段2001年4月的情節,寫成一篇感人至深的小品《黃河一掬》,僅題目已滿溢虔敬情懷,有如掬捧聖水頂禮的莊嚴形象。亟盼一見黃河母親的心願,很早就埋放在余教授的心底了。
他在之前的《當我死時》、《黃河》等詩,已傳達了這樣的情感,而遙想夢中黃河的《民歌》一詩,也曾神氣十足地,唱出蒼莽雄渾的詩句: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 從青海到黃海 / 風 也聽見 / 沙 也聽見……(《白玉苦瓜》)
他這樣說:「在詩裏我高呼低喚她不知多少遍!」不過他祖籍福建,成長於江南、四川,和黃河並無淵源,卻為何對黃河懷藏如此深切熱烈的情感呢?其實,這是他對中原文化的認同,也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
因此,黃河,不僅是余光中早年望斷故園、鄉愁難解的心理投射,也是他心中的聖河,一種無可比擬、不能取代的象徵,更是一場堅持了七十多年的愛念。
在《黃河一掬》的前半部,他以深情脈脈的眼光,來凝視蒼蒼茫茫的華北平原。清簡沉鬱的文字,隱然有一股刻意壓抑的情愫撲閃其間。
當生命中歷史性的一刻來臨 ,「我的手終於半伸進黃河」時,文章所蘊蓄累積的能量,瞬間爆發,有如洪流般的感觸,大舉沖決冷靜的堤防。
這段汩汩滔滔、不斷流淌着的黃河水,在余光中的心中,卻是洶湧澎湃、勢不可擋。他的心中,從黃河的地理、歷史,說到民族的苦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復從黃河天長地久的永恒,說到個人的渺小短暫。
七十餘年的心聲、吶喊、情感,傾瀉、奔突、釋放於一旦,於是,這一段「指隙曾流過黃河」的文字浪濤、「至少我已拜過黃河,黃河也終於親認過我」的儀式,有如一種高度象徵性的受洗過程,乃成為此文,也是余光中此生的一個高潮。
跟着,女兒也嘗試來到岸邊,「探求黃河的浸禮」,余光中看着女兒伸手入河,讓河水在指縫、掌心流過。他說:「想起她那麼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機會帶她來認河,想當年做爸爸的告別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紀,我的眼睛就濕了。」
終於,一行人自岸邊回到車上,忙着拭去鞋底的濕泥時,余光中卻默然不語,因他「覺得不忍」。翌日他更「穿着泥鞋登機」,從華北輾轉回到台灣高雄,直至返抵家門,他脫下泥鞋,「才把乾土刮盡,珍藏在一隻名片盒裏。從此每到深夜,書房裏就傳出隱隱的水聲。」
濕泥,是黃河的泥,接受過黃河的撫摸、浸潤和祝福,所以不忍拭去,決意要將它珍藏,並擺在生活世界中一個最寧靜的地方——書房。
黃河一掬,余教授並非去遊山玩水,而是有如去朝聖,去朝拜聖河。這是可以了卻詩人數十載文化情,與鄉愁的飢渴。詩聖杜甫也有他的遺憾,就是「此生恐難見黃河」,而余教授卻不再遺憾了。
余教授的遊記散文,以抒情敘事為主,感性強烈,不重知性,這篇《黃河一掬》,可說是其中的表表者。他說過很欣賞徐霞客寫山水遊記時擅用奇筆,又充分結合文學感性和地理知性,所以他的遊記散文,便格外重視知性、感性的平衡、協調與揉融。自1982年的《杖底煙霞》起,幾乎篇篇如是。
或者,余教授那種「像徐霞客那樣饕山餮水、餐煙宿霞的癖好」,而且在「以山水為性命」的壯遊之餘,還能逐日書寫,記錄沿途心得發現的旅者,恐怕真的難以「求之於今人」了。至於能勤於整理旅途見聞,復以文采高妙之筆來寫遊記,余光中可說是承襲了徐霞客這種行者精神、旅者風範。
●雨亭(退休中學中文科教師,從事教育工作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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