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中的王國維/段懷清


  圖:溥儀曾任傀儡皇帝的偽「滿洲國」皇宮舊址(資料圖片)

  有關王國維之死,如果我們接受「殉清死節」或者「死諫」之類的說法,那就不妨看一看王國維「死諫」的對象、當時已經遜位的宣統皇帝溥儀又是如何看待王國維以及他的自沉的。

  作為清朝最後一個皇帝,溥儀出生於一九○六年,即清光緒三十二年。是年王國維二十九歲(王國維出生於一八七七年,即清光緒三年)。而當溥儀一九○九年三歲登基的時候,王國維已過而立。光緒三十四年,也就是後來的宣統皇帝溥儀兩歲的時候,王國維隨羅振玉入京,任學部總務司行走,這大概是王國維開始自己與清皇朝發生一種具體而切實關係的開始。以至於後來有關王國維之死而引發的「殉清死節」或者「死諫」等說法,大抵都與王國維與清王朝乃至清皇室之間這種具體而切實的關係有關。但別說是王國維,就連將王國維引進風雨飄搖之中的大清朝廷的羅振玉,當時皆無緣與當朝天子會面。

  王國維擔任上述學部總務司行走不久,就爆發了辛亥之役,清王朝被推翻。王國維又隨羅振玉,攜家流落日本。直至民國十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三年,王國維等人因極力鼓吹推動溥儀「復辟」的蒙古升允之薦舉,任職溥儀南書房行走。這大概應該算王國維近距離接觸溥儀的開始。羅振玉《海寧王忠愨公傳》中說王國維「先世籍開封,當北宋時,其遠祖曰珪、曰光祖、曰稟,三世均以武功顯,而兩世死國難,《宋史》有傳」。這段文字尤為值得注意的地方在於:王國維祖上就有盡忠死節之傳統。

  在溥儀後來的回憶錄《我的前半生》中,第一次出現王國維,是在溥儀已經遜位十餘年後:

  我下了決心。我也找到了「力量」。

  我在婚禮過去之後,最先運用我當家做主之權的,是從參加婚禮的遺老裡,挑選了幾個我認為最忠心的、最有才幹的人,作為我的股肱之臣。被選中的又推薦了他們的好友,這樣,紫禁城裡一共增加了十二三條辮子。這就是:鄭孝胥、羅振玉、景永昶、溫肅、柯劭愨、楊鍾羲、朱汝珍、王國維、商衍瀛等等。我分別給了他們「南書房(皇帝書房)行走」、「懋勤殿(管皇帝讀書文具的地方)行走」的名銜。

  從這段文字看,王國維與另外十餘人一道,被試圖擺脫紫禁城的封閉或者獲得自由獨立的已經遜位的溥儀選為股肱之臣。而溥儀的「旋乾轉坤」「密圖大計」的理想,也就主要依靠這些在民國依然留着辮子的忠貞不貳的臣子去實現了。

  但溥儀很快就發現,即便是這些被他一度引為股肱之臣的「清流」們,大多也是裝腔作勢、誇誇其談之人,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沽名釣譽或者光宗耀祖而已,甚至還不乏招搖撞騙之徒。這對聽信了清流們「內自振奮而外示韜晦」的進言、一心圖謀恢復──「光復故物」、「還政於清」──的溥儀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反諷,也讓他在領略了一番人生百態之餘,徒生一種遊戲心理:

  他(羅振玉)在清末做到學部參事,是原學部侍郎寶熙的舊部,本來是和我接近不上的,在我婚後,由於升允的推薦,也由於他的考古學的名氣,我接受了陳寶琛的建議,留作南書房行走,請他參加了對宮中古彝器的鑒定。和他前後不多時間來的當時的名學者,有他的姻親王國維和以修元史聞名的柯劭愨。陳寶琛認為南書房有了這些人,頗為清室增色。

  ……

  羅振玉並不經常到宮裡來,他的姻親王國維能替他「當值」,經常告訴他當他不在的時候,宮裡發生的許多事情。王國維對他如此服服帖帖,最大的原因是這位老實人總覺得欠羅振玉的情,而羅振玉也自恃這一點,對王國維頗能指揮如意。我後來才知道,羅振玉的學者名氣,多少也和他們這種特殊瓜葛有關。王國維求學時代十分清苦,受過羅振玉的幫助,王國維後來在日本的幾年研究生活,是靠着和羅振玉在一起過的。王國維為了報答他這份恩情,最初的幾部著作,就以羅振玉的名字付梓問世。羅振玉後來在日本出版、轟動一時的《殷墟書契》,其實也是竊據了王國維甲骨文的研究成果。羅、王二家後來做了親家,按說王國維的債務更可以不提了,其實不然,羅振玉並不因此忘掉了他付出過的代價,而且王國維因他的推薦得以接近「天顏」,也要算做欠他的情分,所以王國維處處都要聽他的吩咐。我到了天津,王國維就任清華大學國文教授之後,不知是由於一件什麼事情引的頭,羅振玉竟向他追起債來,後來不知又用了什麼手段再三地去逼迫王國維,逼得這位又窮又要面子的王國維,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於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跳進昆明湖自盡了。

  對於王國維,溥儀似乎有着比羅振玉稍好的印象與評價。我們當然不會完全聽信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對於羅、王二人的評價,包括對羅王之間學術關係上的議論,但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事實是,當羅、王二人將自己的人生氣節和政治理想很大程度上寄託在已經遜位的溥儀身上,寄託在已經被民國推翻了的清王室的恢復(復辟)之上的時候,他們似乎忽略了那個寄託他們理想的宣統皇帝,究竟又是如何看待他們的。

  如果說在《我的前半生》中,溥儀給我們勾勒出了一個近於「混世」的羅振玉形象,那麼比較而言,王國維的形象,大抵還算「端正」:

  王國維死後,社會上曾有一種關於國學大師殉清的傳說,這其實是羅振玉做出的文章,而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這篇文章的合作者。過程是這樣:羅振玉給張園送來了一份密封的所謂王國維的「遺摺」,我看了這篇充滿了孤臣孽子情調的臨終忠諫的文字,大受感動,和師傅們商議了一下,發了一道「上諭」說,王國維「孤忠耿耿,深堪惻憫……加恩謚予忠愨……賞給陀羅經被並洋二千元……」羅振玉於是一面廣邀中日名流、學者,在日租界日本花園裡為「忠愨公」設靈公祭,宣傳王國維的「完節」和「恩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一面更在一篇祭文裡宣稱他相信自己將和死者「九泉相見,諒亦匪遙」。其實那個表現着「孤忠耿耿」的遺摺,卻是假的,它的翻造者正是要和死者「九泉相見」的羅振玉。

  顯然溥儀並沒有糊塗到足以讓那些所謂的股肱之臣肆意玩弄於股掌之間。對於羅振玉與王國維之間的恩恩怨怨,他似乎也有着超乎一般人印象的「洞察」與「清明」:

  這篇祭文的另一內容要點,是說他當初如何發現和培養了那個窮書記,這個當時「黯然無力於世」的青年如何在他的資助指點之下,終於「得肆力於學,蔚然成碩儒」。總之,王國維無論道德、文章,如果沒有他羅振玉就成不了氣候。那篇祭文當時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

  只是即便是這樣的評價,顯然與王國維不惜以生命之軀而殉之的那個理想之間,依然有着天壤之別。

  二○○八年五月二日杭州華家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