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名校華裔校長田長霖/葉 周
圖:田長霖(右)接受本文作者採訪
位於美國加州北部的伯克萊大學是一所歷史悠久、充滿了學術自由氣息的名校。上世紀七十年代風靡全美的反越戰運動,伯克萊大學堪稱燎原之地。在學校南大門有一個不大的廣場,被稱為自由廣場,什麼人都可以站在那裡表達觀點,發表言論。至於有沒有聽眾,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經常見到有人在那兒滔滔不絕,可惜只是聽者寥寥。
說到自由的校風,還可以舉出一例:有位學生為了抗議學校用動物做實驗,就爬上了學校最高的塔,在塔頂懸掛了一個「人巢」,並接連數日躺在裡面。警員只能等在塔下,等着那個學生抗議完了下來自投羅網。還有一次,十幾個男女學生不知為了什麼,在校門前廣場上脫光了衣服,裸體示威。還有一位學生堅持數日,一絲不掛的走進教室上課,為此校方不得不採取對策,設置禁令。
就是這樣一所名校,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有一位華裔校長以他在世界科技界的聲譽和管理能力,成功地引導着該校走過了一段艱難時期,他的努力在美國學術界得到廣泛讚譽。他就是田長霖。
田長霖是世界著名的工程熱物理學家,來自台灣。移民美國後憑獎學金讀完大學。他是美國國家科學院和工程學院的院士,也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華裔大學校長。在克林頓總統執政時,他曾經是美國內閣能源部部長的候選人。從校長職務離任後他頻繁往來於兩岸三地促進科技合作,並曾受香港特首董建華委任為創新科技委員會主席。
一九九七年夏季,我數次走進田長霖校長的辦公室訪問他,和他的每一次對話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美國居住這些年,由於職業的關係,接觸了不少移民的故事,感悟最深的是,一個移民在實現夢想的過程中,如何擺脫現存的社會偏見,克服自身的狹隘和孤芳自賞的情緒,積極參與社會。只有發揚自己民族文化的優勢,和本土文化交流、融合,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優勢。
那年夏季選舉前,加州的選民激烈地爭論《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的存廢,《平權法案》的建立標誌着少數族裔爭取平等權益的一個里程碑。有了平權法以後,少數族裔的選民在就業和求學方面都得到應有的照顧。這年加大校董康耐爾提出廢除平權法的提案,引起民權人士和學生的抗議,田長霖校長不同意加大校董會廢除平權法的決定,毅然宣佈辭去校長。當時我策劃製作的電視記錄片《平權法案備忘錄》用意即在於為當時的歷史爭議作一個見證。
自從《排華法案》在一九四三年太平洋戰爭以後被廢除,以後的移民不會再受到該法案的直接困擾,不會再像以前一樣被關進三藩市灣畔的「天使島」,接受無休無止的審查。但無形的歧視和不平等對待仍然瀰漫在日常生活中。田長霖校長談起一段在大學求學時的難忘經歷。那時他給導師做助教,導師習慣稱他Chinaman(中國佬)。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一個羞辱中國人的稱呼,每次都樂呵呵地答應。後來和他相熟的白人工程師提醒他:這是一個白人對華人侮辱性的稱呼,尤其不能讓他在學生面前這樣叫你。田長霖這才恍然大悟。他即刻去找導師交涉,他說:以後請你不要用Chinaman稱呼我。教授問:那麼我怎麼稱呼你呢?田長霖說,你可以叫我長霖。教授不悅道:你們中國人的名字這麼複雜,我怎麼記得住這麼多奇怪的名字,什麼叮噹、鏜零……田長霖堅持道:你可以不叫我的名字,但請不要再叫我Chinaman。由於他的堅持,從此以後教授只好不再用這個侮辱性的稱呼,但他也堅持自己的原則,不再稱呼田長霖的名字。每次叫他,都只說:hello, hi……
談到《平權法案》對於少數族裔的必要性,田校長尖銳地指出,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多元種族的社會,而不是單一的社會。世俗的人們眼光中也不是無色的,還是會對各色人種存在不同的看法和態度。他以自身的經歷為例,說明「玻璃天花板」的阻力無處不在。所謂「玻璃天花板」,也就是在少數族裔的成長和升遷路上會有一種無形的障礙,誰都不會明確去說,可是在作決定時,卻會受到世俗眼光的影響。田長霖說,他每天都在不斷地頂,有時甚至碰得頭破血流。他說話時表情生動,一手撩起前額的頭髮,露出了光潔的前額。並風趣地補充了一句:這也使得我的前額看上去很平坦,沒有皺紋,這樣的唯一好處是人們看不出我的實際年齡了。
自從田長霖上任,就新聞不斷。他上任不久,曾有一個瘋狂的白人,攜槍破窗闖入校長官邸,企圖行刺他。後來被聞訊趕來的員警當場擊斃。
上任後他遇到最大的挑戰是九十年代初,加州經濟不景,政府大幅度削減年度預算中的百分之十八,達七千萬元。為避免被解僱,全校百分之二十七的教員申請提早退休或離開。這是伯克萊歷年來遇到的嚴重人才和經費危機。田長霖以他的人格魅力和治校能力帶領學校渡過難關。
公立學校除了享受州政府給予的有限撥款之外,其餘經費,要學校自己籌集。所以校長的職責不僅要管理好學校,還要為自己的學校募集捐款。在經費困難的時刻,田校長交出了一份出色的成績單,贏得了全校師生的衷心擁戴。他不僅是一位學者和領導者,更是一位成功的市場開發者。經費充裕後,田長霖招聘了大批青年優秀教師充實師資隊伍。在一九九五年的評比中,伯克萊大學被評為全美最優秀的研究學院,百分之九十七的研究生院課程名列全美前十名。
田長霖提到過一個笑話,他的一位外國好朋友曾經建議為他介紹一位口腔整形醫生。那位朋友說:你是名校校長,可是你說英語時的口音太重,經過口腔矯正後,你可以發出典型的英國音。田長霖感謝朋友的好意,但婉言謝絕道:我的口音或許是我的一個特色,別人老遠聽見我的聲音,就知道是田長霖來了。
在美國做一個名校校長是非常忙的,田長霖曾經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小本子給我看他當天的日程,從上午八點到晚上八點排得滿滿的。我訪問他的那天下午,他告訴我早上已經坐飛機去洛杉磯開了一個會,剛剛趕回來。他走起路來健步如飛,渾身充滿了活力,臉上總是掛着不倦的笑容。在充滿了自由氣息的伯克萊大學裡,他的身影時時處處為校園帶來了活力。
田長霖教授常說:與美國人在一起,就照美國人的方式習俗去說話、辦事。與中國人在一起,就按中國人的習俗來做。千萬不要洋不洋、中不中而失去自己。他就是這樣融合了中美文化的精髓,在兩種文化的交接中遊刃有餘。
最終《平權法案》被迫廢除時,也是他校長任期的最後一個月,我再度去他的辦公室做訪問,我想在抗爭運動遭受挫折時近距離地了解一個早期移民,現在的名校校長的真實心態。接受採訪時,田校長神情坦然,目光堅定地說:我在美國生活四十一年,不論是國家還是個人都經歷過許多挫折,但最終都看到這個社會向着更好的方向發展。他充滿信心的言辭對我有很強的感染力,我看到他桌上放着一個小物品——一個瘦削的軀體雙臂前挺堅定地推着一塊巨石。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中國著名的寓言:愚公移山。中華民族的堅韌不拔的精神同樣激勵着身居美國的田長霖,這種精神正是移民的楷模,挫折並不可怕,可貴在於堅韌。
當我們的紀錄片完成後,我選擇在該校舉行了記者招待會。田長霖校長也接受了我的邀請,到會作演講。可是就在記者招待會即將開始前,他卻沒有出現。那年頭手機尚未流行,又是周末,根本無法與他聯絡。可是等我懷着遺憾,參加完活動回到家,卻在電話錄音裡聽到了他的留言。他誠懇向我致歉,並說就在出門前家裡出了意外,連發生了什麼事都一一道來。他的謙和、周到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似乎他不是美國的一位名校校長,而是我相熟的一位朋友!
在我的印象中,田長霖教授是一匹不知停息的駿馬,永往直前,總是行色匆匆。可是沒有想到,在他離任僅數年後,他突然病倒了,才六十七歲就告別人世。如同一匹奔馳的馬突然被絆倒了,之後再也沒有爬起來,讓人無比惋惜!他在任期間,大學創立了東亞研究中心,現在這個研究中心以他的名字命名,學校的師生們以此紀念他過早地離開人世,也讓世世代代的學生銘記田長霖教授對學校的傑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