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飯難忘矯治恩 /李紀欣
圖:無影燈下 (資料圖片)
禍福無端,二○○三年九月十四日,我在九龍地鐵站下石階時摔倒,俯衝十餘級,右腕挫傷,下巴着地撕裂,門牙脫落三顆,血濺衣襟。地鐵職員急召救傷車送某公立醫院。
半小時內,兩眼充血,面部出現大片瘀斑及腫脹,面目全非。CT檢查發現上、下頜骨骨折、右上顎骨折、下頜關節向左脫位,鼻竇、雙側眼眶外壁多處骨板鬆裂。創傷是嚴重的,但這也緩衝了對大腦的震撼,故能一直保持神志清醒。如果前額着地,縱得苟活,亦必變植物人矣。
入院翌日,經外科、內科、眼科、耳鼻喉科、口腔頷面外科會診,他們知道我是同業。
這裡請讓我岔開一筆,已故王力教授歷任北京、清華、中山各大學文學院教授,著作等身。《漢語詩律學》、《詩詞十講》等,我曾拜讀過,所以對王教授甚為欽敬。最近政府為其故居重修竣工,準備開放讓公眾參觀景仰。政府委託他的高足劉能松教授撰一紀念他的對聯,上下聯共五十六字,決定鎸刻在一塊一乘二米的石碑上,用垂久遠。我謬承劉教授錯愛,委以書寫大任,乃欣然命筆,於跌傷前夕剛剛書就,懸於書房壁間。若此一跌斷魂,這就成為我的絕命書了。所以內人來探病,我第一句話就吩咐她把墨瀋乍乾的對聯立即寄出。內人對我在這時刻竟把此事列為首要,頗有微辭。
第三天上午,口腔頜面外科主管醫生向我講述了手術的大致步驟。下午一時,我躺着被送進手術室,護士問我姓名,我清楚回答了,她們還查看我左腕戴着的姓名牌。這大概可以算是另一種場合的「驗明正身」吧?
沒料到麻醉師會跟我談及麻醉方式,他說:「為了保證手術時呼吸道通暢,必須作氣管插管。但你張口困難,不容易從喉頭插入。若由鼻孔插入,因你鼻竇骨板已鬆裂,又擔心把管子插到腦子裡頭去。」旁邊有人問:「鼻插管前端沒有燈和潛望鏡的麼?」問者大概是實習護士。麻醉師說:「什麼都沒有,因為它不比氣管鏡或胃鏡,鼻插管一向是憑經驗插進去的。」他這番話也許是不經意的,但實質上是精神虐待!
經過四小時手術,翌晨醒來,口腔內刺痛。原因是醫生用鋼線把我倖存的上下牙逐顆捆紮,並緊密地連結在一起。據說是為了使上下頜骨折處盡量靠攏,便於愈合。想不到土地改革時期著名的「紮根串連」竟應用到口腔外科這領域來了。只是盤屈在口腔裡的鋼線,就像刀劍一樣,二十四小時把我刺得痛徹心脾,嗽口與說話時更痛不欲生。我兩次向醫生請求,可否把鋼線按得貼服一些。他說:「萬一按斷了,那就前功盡廢,請你忍耐一下吧。」那麼,要忍耐多久呢?他說四十五天,我卻度日如年。
術後第二天,拍過三百六十度的口腔頜面X光照片,他們說骨折對位尚好,只等愈合云云。
我見別無其他治療可做,乃於術後第二天(即入院第五天)要求出院,他們相信我能照顧自己,開了一些抗菌藥和嗽口水,就讓我出院了。但吩咐我每周返院覆診一次。
住院這幾天,大便柏油狀,精神疲憊,整日臥床。每次稍有動作,例如坐起來伸手向床頭櫃拿點東西,尤其起床大小解,即覺心跳加劇,怦怦然有如鹿撞。護士為我召請內科醫生,但躺下休息十餘分鐘,等醫生到來為我聽診時,則又恢復正常了。如是者三次。後來我想起這是失血過多所致。隨後就不再召喚醫生了,但願他們不要以為我玩「狼來了」才好。
回家休養最大的好處是能安睡。但嘴巴與術前一樣,依然不能張大,上下牙也不能咬合,所以無法如常進食。任何食物只好用攪拌機打爛了,做成糊狀,用紙筒吸着喝,全無味覺與口感可言,等同嚼蠟,餐餐如此,天天如是。難道就這樣過一輩子?
但若此時有「麻將」大賽,我準可拿個冠軍,因我正在一天到晚不停「食糊」也。
朱釗志學兄在美執業三十餘年,飲譽彼邦。退休後,數度前往尼泊爾等地做無國界醫生,仁義可風。最近應邀返回故鄉佛山人民醫院義務傳授麻醉及疼痛科新知。聞得我的消息,立即偕同夫人靳月荷同學專程來港探望,「最難風雨故人來」也。
在家休養兩周,不時收到親友的來信、電傳、鮮花與禮物。電話較少,因大家知我有口難言。只是病情未見寸進,日益擔憂,所以兩次覆診都懇切向醫生反映,並問須否再次手術。但得到的回答是:「過些時候,看什麼情況再說吧。」
同業摯友某君,出於關懷,介紹我到另一公立醫院看口腔外科一位顧問醫生,他為我檢查過,看了我新近拍的X光片和出院說明書。他對我說的,與我接受手術的醫院所說,大致相同。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該做的,他們都已做了。」
在悵惘中,有同業打來電話:「中山大學不是有一間專業的口腔醫學院麼?」謝謝她的提醒,我當然對母校滿有信心。十月二十三日我回到廣州母校,向光華口腔醫學院求醫。
這裡要感謝光華香港校友會與中山醫科大學香港校友會的主動幫忙,他們函電交馳,請求母校給我照顧。
口腔醫院立即安排我一個寬敞舒適的私家病房,方便家人對我貼身照料,並且第一時間得到任材年教授和張志光教授的細心診斷,他們一致認為我的骨折與脫臼一定要重新徹底解決,只有把這些問題徹底解決了,口才能張,上下牙才可以咬合。陪同我去就診的邱華萍兄都覺得很有道理。我決心接受第二次矯治手術。
張教授建議先到中山醫二院作CT檢查。那天去到二院,剛剛CT機有些故障,他們知我是校友,轉介我去三院。我因道路不熟,不免面有難色,他們問到我五十七屆還有哪些同學留校,我歷數顯微外科于國中、耳鼻喉科鄧世南、婦產科陳凌峰……細數中忽見一人走進放射科來,我立即叫一聲:「張承惠!」這位張承惠就是二院放射科主任教授。在場的人都為我和張兄的巧遇不禁歡笑起來,因為在時間上,實在比預先約定還更恰到好處。承惠兄問了我的情由,立即撥了個電話,對我說:「不必到三院去,太隔涉了。現在我陪你到省人民醫院去,他們新近購置了一台西門子CT機。」當天在省人民醫院排隊做CT檢查的人不少,好在主管醫生是承惠兄的學生,她接過電話,知道我們到了,親自出迎,並安排我優先受檢,這裡要感謝承惠兄。
CT檢查報告,證實任教授和張教授的診斷是正確的,有些骨折雖經接駁,但固定不牢,移了位。此外,多處骨折未見矯治,左顳下頜關節依然脫臼。
口腔醫院再為我作術前常規健康檢查。其中一項是胸部X光照片。放射科醫生叫我走近X光機,我不待他吩咐,即胸貼菲林暗盒,把下巴擱於其上,兩手叉腰並把肩肘關節盡量外旋外展,只等他下令深吸氣。他見我動作如此熟練,姿勢如此準確,問我:「你是有慢性肺病經常都要照肺的嗎?」我說:「還好,我並無肺病。」
「那麼,你……」
「我是本校五十七屆畢業的……」
「啊,原來老學長,失敬失敬!」他看來大概四十出頭。
「您貴姓?」
「姓涂,糊塗的塗。」
「涂大夫,人生『難得糊塗』啊!」相與一笑。
術後,我多次到該科作頜面部X光檢查,他待我特別客氣,並稱呼我為「李教授」,對於這個稱呼,我當然受之有愧,但也只好覥顏地支吾以應。
回頭再說術前常規健康檢查全無問題,乃排期十月二十九日手術。
張志光教授介紹我認識了曾融生教授和許多位教授主任級的醫生,他們都參與了對我手術的詳細研討。
香港校友向我推薦任材年教授,所以很希望他能為我主刀,但任教授在我到廣州之前,已安排了該日為一位口腔腫瘤病人手術,無法抽身。任教授盛讚張、曾兩位教授都是經驗豐富的專家,處理這樣的手術綽綽有餘,叫我放心。
管我病房的是一位碩士研究生││劉春棟醫生。我問他:「是中山醫畢業的嗎?」他說:「不,是山東醫科大學。」我說:「你們的校長是大塊頭的王廷礎教授嗎?」他覺得奇怪,千里迢迢,問我是怎麼認識的。我告訴他,是幾年前中華醫學會八十周年大慶,彼此在北京碰頭並相聚過幾天。大概因此,劉醫生對我頗有親切感。手術前四晚,值班醫生對我說:「明早如無要事外出,請你留在病房,醫學院領導人會來看你。」大概他是知道我早上會去六樓平台散步的。
翌晨,凌均棨院長在副院長張志光及辦公室主任陳少華陪同下,到病房來。凌院長一見面就十分親切地說:「外出公幹幾天,昨晚回來看到香港校友會的電傳,才知道你來了,所以今天才來看你。」囑咐我回來母校就要像回到家裡一樣,又問我有什麼意見,什麼要求。我說感謝凌院長在百忙中來看我,這裡的醫生們和護士們對我都十分友善,我對他們很有信心。術前兩天,麻醉醫生要我簽署一張手術同意書,這是例行公事。但想不到要再簽一張麻醉同意書。他嚴肅地對我說:「由於你年紀大,心肺功能不比年輕人。你張口有困難,必須作鼻孔插管,但鼻插管頗粗,很容易出血,若大出血就很不好辦。」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