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與生命的融合/——懷念楊憲益先生/□李景端
圖:楊憲益
楊憲益先生高齡仙遊,我在無限傷感之餘,湧上心頭更多的是,懷念他一生卓越的貢獻,崇敬他坦蕩正直的為人品格。楊老走了,他留下的豐富精神遺產,必將長久地激勵着後人不斷前進。
我是從事翻譯出版的,對楊老在翻譯領域的貢獻感受尤深。楊憲益及其夫人戴乃迭,畢生把生命獻給翻譯,在逆境中堅持搞翻譯,在翻譯中書寫自己的人生,可謂把翻譯融入到生命中去了。我認為,楊憲益對我國翻譯事業的貢獻,至少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樹立了高尚譯德的楷模。楊老為人向來低調,少見他發表什麼「閃光」的語言,但他卻以自己從事翻譯工作的實踐,表現出一位學術與修養兼優的翻譯大師的高尚風範。儘管他自稱,一九四○年從英國回到重慶時,一不會做官,二不會做生意,是被梁實秋「陰差陽錯」拉進了翻譯圈,但一挑起翻譯這個擔子,他就注入了極端的責任心,長年轉換兩種文字,毫不懈怠。他說過,忠實是翻譯的第一要義,譯者既不能誇張,也不能夾帶別的任何東西,譯者過分強調創造性是不對的,因為這樣一來,就不是翻譯,而是改寫了。反觀時下譯壇,譯者隨意加油添醋,什麼編譯、摘譯,還有更另類的,根據別人的譯文來個「譯寫」,這些豈不正是楊老所批評的「改寫」嗎?
楊憲益辦事一向認真,對翻譯質量更是一絲不苟。他的許多譯作,都是字句推敲,精益求精。唯有一次大躍進年代,他奉命趕譯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只花了十天就譯出交稿,因對其質量不滿意,楊老一直為之感到遺憾,並時常以此相告誡。這就是一種負責任的譯德。也正是當今譯界需要大力倡導和弘揚的社會美德。
其次,創造了「楊憲益翻譯模式」。翻譯雖是單人精神勞動,但因涉及兩種文字的轉換,一個人在應用非母語中,總難免會有些語言和文化解讀上的局限。楊憲益與戴乃迭這一對翻譯搭檔,運用各自母語的優勢,取彼之長,補己之短,創造出兩人譯校互補的翻譯模式——「楊憲益翻譯模式」,這在中譯外當中,確實收到了相得益彰的較理想效果。尤其是楊老所譯的多是像《離騷》、《詩經》這一類蘊含很多特定含義的中國古典文化作品,缺乏較深古文根基的人往往領會不準確。同樣,對英美的語言文化不熟諳的人,在轉換成英文時也很難實現本地化,這個距離也是長期困擾譯界的一個難題。人們當然不能期望面向外國讀者的譯作,全都由中外夫妻搭檔來完成,但從「楊憲益翻譯模式」中至少給人一個啟示,中譯外最好能有兩位精通各自母語的譯者來合作。當前我國國力日益增強,翻譯是增強我國文化軟實力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往後會有很多中國文化要「走出去」。我希望,進入跨文化時代,譯界會參照上述精神,克服「中國式英語」的弊端,研究和發展更優質可行的「楊憲益翻譯模式」。
再有,留下了豐碩的翻譯成果。楊憲益精通多種外文,對古漢語也很有研究,訓詁、考證、寫古體詩,樣樣都會,可謂博古通今。但他最大的學術成就,無疑還是翻譯。從四十年代起,他們夫婦就翻譯了《離騷》、《楚辭》、《史記選》、《唐代傳奇選》、《關漢卿雜劇》、《紅樓夢》等英譯本四十多種,《奧德修紀》、《賣花女》、《羅蘭之歌》等中譯本十餘種,其中楊戴合譯的《紅樓夢》等多種譯作,因詮釋到位,質量上乘,迄今尚無其他譯本可以企及,被譯界許多人譽為可資傳世的佳譯。楊憲益的翻譯成果還有一個明顯特點,那就是他的眾多譯作,都只限於中外文學,從未見他公開出版過其他領域的譯作。不譯自己不熟悉的東西,這正是負責的翻譯家,對待翻譯態度嚴肅的一種表現。而現在有些譯者,只要高稿酬,以為憑藉詞典在手,文學、社科、科技,什麼書都敢譯,以致其譯文出現外行話或專業常識錯誤,自然就不足怪了。僅此一點,楊憲益又給後人做出了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