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孽海花》一得──再談漢字繁簡變遷\章明


  圖:鄔惕予書《千字文》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主流思潮,當其時也,萬口一詞,天經地義,如大河奔流,颶風迴盪,沛然不可抵擋。但是事過境遷,後人的看法往往一百八十度地轉變,完全不能理解前人的想法。發生這種顛覆性的變化,有的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短的二三十年,長的也不過八九十年而已。譬如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江青還搖唇鼓舌口沫飛濺大罵其孔老二,可到了二○○六年,于丹就在中央電視台娓娓動聽地播開了她的「《論語》心得」。再如漢字的繁簡問題,現在許多名家把繁體漢字看成「瑰寶」,可是剛剛退場的前輩們的看法如何呢?

  前月在央視新聞頻道看了一段「小崔說事」,兩個年長的專家和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一同登場。一位專家拿出幾張卡片,上寫「門」「開」「關」「閉」「閂」等繁體字,理直氣壯地說:「繁體漢字的優越性是顯而易見的。這些字,讓人一看就知道都是和門有關係的。連門都沒有,怎麼開呀?」此時主持人崔永元笑着插話:「如果我說『開心』呢?難道我心裡也得有『門』?」專家沒答理他。第二位專家拿出兩條橫幅標語,分別寫着:「漢字是文化」和「漢字是符號」,說道:「為什麼說繁體漢字是國之瑰寶呢?就因為每一個漢字都蘊含着中國五千年的燦爛文化。那種認為漢字只是符號的說法,是完全錯誤的!」輪到那位女孩說話了,她用一種可憐兮兮的聲調說:「我是一個剛上初一的學生。我們都知道繁體漢字是瑰寶,每一個都包含五千年文化。但是,對我們來說,有些繁體字實在是太難了,太難了!是否可以等我們長大一點兒再學呢?現在還讓我們學簡體字。行不行啊?行不行啊?」兩位專家面無表情地望了她一眼,默然不語。主持人崔永元卻向她微笑着點了點頭。節目結束了,可我耳邊還迴響着女孩的哀告聲。

  不論是老專家還是小女生,都咬定繁體漢字是國之瑰寶,都不敢說它是符號,我老漢就有點兒不服氣。世界各民族的文字都是記錄語言的符號(不論是拼音字還是象形字),漢字也不例外。由於漢字以象形為基礎,有一些漢字本身就有古代漢文化的信息,但決不是「每一個」。試問:一二三四、之乎也者、吃喝拉撒、這嗎啦的,它們蘊含了什麼文化?而且就是那些帶有古文化信息的漢字,也只有極少數讀通了中國古文字學的專家才能領會,一般人都是把它們當符號用的。我們大可不必把漢字看成了神聖,懂得它的可貴,也要知道它的局限。回顧一下晚清以來的精英們對漢字的看法,就會了解得更全面一點。下面試舉一例。

  最近偶爾重翻了一下《孽海花》,發現這本從前只當是消遣的書,其中居然也有極其正經的東西。小說的開頭部分發表於清光緒二十九年(一九○三),作者曾樸(一八七二至一九三五),江蘇吳江人,早年中舉,後捐官為內閣中書,對朝野風尚、時政得失均極為關心。又學習法文,寫作小說,創辦雜誌,結識譚嗣同、唐才常等人,不失為淹博通達的改良志士。這裡要引的是該書第十八回《游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中的一節。小說的主人公金雯青,曾高中狀元,被派駐德俄等國擔任公使,四年任滿回國,途經上海,適逢友人盛會,便也應邀出席。在座的都是雯青的辦洋務、辦外交的官場朋友,他們正在高談闊論:

  ……台霞道:「西國富強的本源,據兄弟愚見,卻不是在這些治兵、製器、惠工、通商諸事上頭哩!第一在政體。西人視國家為百姓的公產,不是朝廷的世業。人人有議政的權柄。自然人人有愛國的思想了。第二在教育。各國學堂林立,百姓讀書歸國家管理,無論何人不許不讀書,西人叫強迫教育。通國無不識字的百姓,即販夫走卒也都通曉天下大勢。民智日進,國力自然日大了。又不禁黨會,增大他的團結力;不諱權利,養成他的競爭心……」

  西塘道:「政體一層,我國數千年來都是皇上一人獨斷的,一時恐難改變。只有教育一事,萬不可緩。現在我國四萬萬人,讀書識字的還不到一萬萬,大半痴愚無知,無怪他們要叫我們半開化國了。現在朝廷如肯廢了科舉,大開學堂,十年之後,必然收效。……」韻甫道:「辦學堂、開民智,固然是要緊,但也有一層流弊,該慎之於始。兄弟從前到過各國學堂,常聽到那些學生,終日在那裡講究什麼盧梭的《民約論》,孟德斯鳩的《法律魂》,滿口裡無非『革命』『流血』『平權』『自由』的話。……不是造就人才,倒造就叛逆了。」美菽道:「要說到這個流弊,如今還早哩!現在我國民智不開,固然在上的人教育無方,然也是我國文字太深,且與語言分途的緣故。哪裡能與言文一致的國度比較呢?兄弟的意思,現在必須另造一種通行文字,跟白話一樣的方好。」(一九九五年時代文藝出版社重印《孽海花》二六一頁)

  我很佩服金狀元的台霞、西塘、美菽三位朋友。他們身處列強環伺,大廈將傾的大動盪年代,憂國憂民,看穿了中國積貧積弱屢戰屢敗的原因一是政體專制,二是教育失敗。這就遠比早期洋務派的「洋人唯恃船堅炮利」的見識高明得多。他們還主張哪怕冒誘發革命之險,也要開啟民智,這又超出了改良的範疇而接近於革命了。他們還指出中國教育失敗、文盲太多,除了政府不力以外,也應該歸咎於我國的文字艱深難學;甚至於提出「另造一種通行文字」(說白了就是放棄漢字)、做到「言文一致」(廢止古文)的主張。這是《孽海花》出現之前誰也不曾說過的,振聾發聵,超前的思想,科學的分析,觸犯了老祖宗,啟迪了後來人,開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河。這些人物以及塑造出他們的曾樸,可以說是五四運動先驅者之先驅!

  對於今天把繁體漢字看得神聖無比的專家來說,五四先驅者們是很不客氣的,非常「粗暴」的。魯迅說:「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漢字不滅,中國必亡。」蔡元培說:「漢字既然不能不改革,盡可以直接的改用拉丁字母了。」瞿秋白說:「漢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齷齪最惡劣最混蛋的中世紀茅坑。」陳獨秀說:「中國文字,既難載新事新理,且為腐毒思想之巢窟。廢之誠不足惜。」錢玄同說:「漢字的罪惡,如難識、難寫。妨礙教育的普及,知識的傳播。」……哎呀呀,真是好「酷」!今人大可以罵他們偏激片面,我也承認是有點兒,但是漢字的弊病也不是他們虛構出來的。今人不是提倡寬容、呼籲理解麼?怎麼就體會不到先驅們的滿腔愛國熱忱?就像當年的曾樸面臨着列強瓜分,五四先驅們也面臨着國之將亡,偏激片面也是難免的,說漢字是「茅坑」固然不對,說漢字是「國之瑰寶」難道就對嗎?瑰寶就意味着纖毫也不能動了。我寧可把繁體漢字比做一位有點過於富態的美女,給她瘦身減肥一下,豈不成了更漂亮的美女?

  當下,全球不少政治歷史學家都是把各國民眾的識字率作為該國的硬實力指標來計算的。鄙意以為,盡可能地讓我國減少文盲。爭取做到人人識字,是富國強國的「硬道理」之一。這道理連清人曾樸都懂,我們反不如他?弔詭的是,目前,越是主張廢簡歸繁的人物,越顯得是有文化的改革派;而那些認同簡體乃至於主張識繁用簡的同胞,倒成了愚昧無知的保守分子。這可真像是春節晚會上十分有趣的相聲小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