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老年的囈語」王彥
提及詩人穆旦,總會想起他年輕的心和如火的激情,想起「年齡裡的小小怪獸」,想起「如星的銳利的眼睛」,想起草上搖曳的綠色的火焰,想起「青草樣的憂鬱,紅花樣的青春」。當然,穆旦所呈現的遠遠不止這些。作為一個自覺的現代主義詩人,穆旦在中國戰亂年代,主動接受西方現代派詩人的先驅人物艾略特的影響,吸納並傳承其詩歌理論,體驗並探索其荒原意識,在詩歌中溶入了「圓融的智性,沉雄的血性,幽遠的詩性」,從而成就了自己濃烈而獨特的詩歌風格,立下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里程碑。
據穆旦年譜所載,自從一九五八年被打為「右派」後,穆旦雖內心悲苦,但並未中斷外文詩歌翻譯。他對厄運卻緘口不提,不願牽連他人,也不願受人悲憫,轉而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翻譯事業,見縫插針、夜以繼日地完成了拜倫的《唐璜》和普希金的《歐根•奧列金》等卷帙繁浩的譯著,並試圖從中探索新詩與傳統詩的結合方式。然而,這個被譽為「這一代的詩人中最有能量的、可能走得最遠的人才」,在漫長的改造期間,思想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導致詩歌創作也戛然而止。
一九七六年一月,穆旦騎自行車摔傷。雖然股骨骨折,但為了不讓受苦的家庭雪上加霜,他竟未去醫院檢查,以至後來厄運難逃。也不知是病痛帶來某種預示,還是對隱隱曙光的熱切渴望,穆旦壓抑了長達二十年之久的詩歌創作衝動,竟在一九七六年噴薄而發,一氣呵成,成績顯著,打破了文壇所謂的「何其芳現象」(思想進步,藝術退步)。
他晚年的詩,處處預感歲月蹉跎,時日不多,流露無奈。「我已走到幻想底盡頭」,「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人們對我說:你老了,你老了」。靜默多年後發出這樣的嗟歎,其實是年輕的心的覺醒。生命的活力並未燃盡,對生活還是有着期望,每個低吟,都想喚起一種重拾舊日朝氣的勇氣,希望「趁這裡還燒着一點火,且讓我們暖暖地聚會。」禁錮了如此之久,在生命最後一程,穆旦向世人展示的,除了對年老的顧惜,還有他未曾放棄的理想、與故人的道別以及他早已磨礪得內斂樸實、波瀾不驚的內心。
穆旦有據可查的最後一首詩,是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創作的《冬》。最初,這首詩「太悲觀」。在好友杜運燮的建議下,他改掉每組最後一行「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而變得婉轉。然而,無論冬天是不是嚴酷的,他還是宿命地走到人生的終點。一九七七年除夕剛過,冬天尚未告別,穆旦因為治腿傷引發心臟病而辭世,是年六十歲。
應該承認,穆旦的藝術生涯是卓越而完整的,他的聰慧和熱情並未因困苦而止。經過歲月的煉鑄,他「老年的囈語」顯得更加洗練、醇厚、深沉,是他創作歷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不容忽視。在生命最後一年,他還在魯迅《熱風》的扉頁上記下這樣一句話:「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像螢火蟲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穆旦自己正是這樣做的,用盡畢生精力去點燃一盞燈,照亮了中國新詩的現代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