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最好的唐詩/羽鴿昂

  讀了多年唐詩,越讀越感到迴腸蕩氣,胸襟開闊,意氣風發。對其萬千氣象,有時想摻和進去,學點皮毛,卻又感到高不可攀,難以逾越。想多讀點作品吧,精力又顧不過來。惶恐之際,覺得還是走條捷徑,把我自己認為印象深刻的詩,按自己的標準和習慣記錄下來,也不作更多的解釋。這樣,就可以「放下」唐詩一段時間了。

  最好的唐詩: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短短的四句,窮盡過去和未來。大到悠悠之宇宙,小到在彈丸之地的幽州台,空間時間,客體主體,大小遠近,感性哲理,超越時空,超越人生,什麼都有了。我認為,這首《登幽州台歌》,是唐詩裡面最不講究、又最口語化的一首詩。可是在我的眼中,卻是一首可以爆炸的詩歌,一首使人熱血沸騰的詩歌。在我看來,它是唐詩的皇冠上的一顆明珠。

  最好的樂府: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

  洋洋灑灑,反覆吟詠,詩意像江水一樣千迴百轉,我多少次徘徊江邊而不能自拔,又多少次在書桌前反覆體會其細節和意象,長思詩歌背後深藏的韻味。我以為它可稱唐詩當中的歌德巴赫之謎,可以說怎麼讚美都不為過。但我的心裡始終有一個疑惑:雖是千古名作,卻過於繁瑣,不及《登幽州台歌》更有衝擊力。

  最好的讚美詩:李白的《清平調(之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用「雲想衣裳花想容」來表達美,真是神來之筆,飛來之句,我看了以後,一直將其當作技巧最好的一句看待,「秦時明月漢時關」這句應該說也是。這兩句詩並不複雜,卻多多少少說出了詩藝的奧秘,且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只可惜雲想衣裳花想容之後的三句較為平淡,即便是李白,也不能不被題材和當時的情景所局限。

  最好的五絕:王之渙的《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是不是要選這首,我是猶豫的。因為它太明快了,我們甚至來不及回味。但是它又極其自然可信,根本無缺點可找,可謂技巧嫻熟到令人感覺不到。那麼,這不是最好的詩又是什麼?

  最好的七絕:王昌齡的《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始終為第一句所傾倒。在二十多年裡,一直想破解其精彩絕倫之謎,當然是沒有做到。這首詩給人的感覺是,未到邊塞,彷彿邊塞已經歷歷在目;到了邊塞,更感到它的浩瀚與悠遠。它的悲劇色彩在於,人為的「人未還」與「不教胡馬度陰山」,有着太多太多的無奈。可嘆千百年來,誰又能解開這結呢?

  最好的七律:崔顥的《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說實話,我太沉溺於該詩情緒緩慢又有所沮喪的情調。每次讀到這首詩,內心都十分的惆悵。而且這種惆悵綿綿不斷,持續遞進,情緒低落而挽不回,雖然我不知道我哀愁的是什麼。它的高妙的技巧、工整的對仗、色彩的對比,說實在已經於我無關。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的意象,感覺在任何時候都能將我打敗。

  說明一下: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也是一首好詩。杜甫的狂喜與崔顥的哀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知道寫欣喜之情更難,但權衡之下,還是覺得《黃鶴樓》更有功力。

  唐朝第一山水詩:王維《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初讀時我並不以為然,不就是一個景,小時候在山中經常遇到的一種幽靜的景色。隨着年歲的不停增長,內心的逐漸平靜,我被震撼了。前前後後想了很久。但我還是奇怪,它究竟好在哪裡呢?也許這樣空靈的詩歌,只能用心去體會去閱讀。

  最好的抒懷詩:李白的《古風(大雅久不作)》。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這首詩反反覆覆看了好多遍,驚訝於它的議論入詩,而且通篇都可看成是議論,這首詩證明了李白不單單是個浪漫主義詩人。我想說的是,這詩對我個人而言還是有點意義的,至少激勵了我。我甚至以它為藍本作了一首藏頭詩,以表示敬意,也隱含了一點繼承之意。

  最好的朦朧詩:李商隱的《無題(錦瑟無端五十弦)》。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大概天生是個李商隱迷,對他的幾首《無題》詩一直入迷。特別是這首《錦瑟》,始終是抱着近乎虔誠的心情去拜讀。「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兩句特別是第一句,近二十年來時常「無端」地湧上心頭。我承認,對這個句子,我一直都讀不懂,但我從頭至尾都感受到了那種莫名的、近乎絕望的美。這種不讓人知的、不確定的風格,也許是我一直都在追求的。

  最好的打油詩:張打油的《詠雪》。

  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傳說中的唐朝的詩。我只想說,這腫字用得多好,這樣有趣的寫法和用詞令人過目不忘,基本沒有意義但又好玩。為什麼選這首,因為現在的不少詩,真的比它都無趣。

  唐朝還有許多極好的詩,都是天生麗質,我有感受而一時說不出來,於是以此為藉口趕緊結尾。作為詩唐的唐詩,作為盛唐的唐詩,讀起來確實是精神上的一大享受。而我想說的,沒有別的,只願與它們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