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肖無雙賈寶玉/盧荻秋
《紅樓夢》第三十三回,賈寶玉因被指認逗引忠順王爺寵幸的小旦琪官,又被賈環上了「眼藥」,說他姦逼母婢金釧兒致其跳井而亡,引得其父賈政勃然大怒,大加笞撻。賈政一邊將他往死裡打,一邊責罵他是「不肖的孽障」,「不如趁今日益發勒死了」,免得「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且不說這兩條罪狀寶玉其實背得有些冤枉,即便屬實,也不過是舊時大族紈絝子弟裡常見的勾當,賈政何以如此暴怒並痛下殺手呢?
一句恨鐵不成鋼怕是解釋不過去的,畢竟虎毒尚且不食子,何況人呢?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寶玉確實一貫有悖逆不道的言行,從而令以正統自居的賈政深懷憂懼。
那麼,寶玉的悖逆究竟體現在哪裡呢?首先是對男尊女卑的封建禮教的背叛。關於這一點,寶玉有句話很著名:「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二回)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個翩翩少年對女性所特有的溫柔、善良、聰慧、美麗的稟賦的一種親近和偏好,而本質上則傳遞了他對男尊女卑的社會秩序的排斥和抗拒,和對處於社會中心地位的男性的假惡醜的強烈厭惡。由於封建的「三從四德」觀念,女子出嫁後往往在觀念、行為等方面受到男子的影響和左右,所以,寶玉還說過另外兩句名言:「女孩兒未出嫁時,是一顆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也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第五十九回)「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嫁了一個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七十七回)實際上這是從另一個側面對寶玉背叛那個男性主宰的時代作出了註解。
其次是對陞官發財的世俗價值的背叛。寶玉之所以覺得男人「濁臭逼人」,是因為他骨子裡不認同封建社會裡功名利祿、封妻蔭子、光宗耀祖一類腐朽的價值體系,而男人恰恰是這套價值體系的奉行者和維護者。所以,寶玉總是竭力抗拒他所在的家族為他鋪就的這樣一條「星光大道」,極其厭惡與「濁臭逼人」的祿蠹們的交遊和應酬,而寧願沉溺在大觀園裡和姐妹們吟詩作對、把酒暢言。第三十二回,賈雨村來了,賈政要他去見,寶玉心中好不自在,史湘雲勸他「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寶玉一聽就不耐煩了,說:「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第三十六回又說,薛寶釵也常勸他,寶玉不但不聽,反而生起氣來,說:「好好的一個清靜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兒之流。……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甚至除了《四書》之外,竟將別的書都燒了。他之所以與黛玉志趣相投,恰恰因為林黛玉從未說過這些「混帳話」,「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第三是對君臣節義的封建綱常的背叛。第三十六回,寶玉和襲人談生論死,說:「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寶玉所謂的大義,真正的意思是說天命有歸,不聖不仁的人就不該承擔統御天下的「萬幾重任」。反過來說,做皇帝的如果不行仁政,老天也會叫他滅亡。所以,為臣子的死諫、死戰其實都是徒勞,不過是沽名釣譽而已。寶玉的這番話確實說得石破天驚,把古往今來的君臣之倫、節義之理的虛偽與虛弱做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不是嗎?歷史上有多少忠君名臣,如商紂王時的比干、楚懷王時的屈原,雖然拼了身家性命不要,可除了為自己博得身後美名外,又有哪一個即便能稍稍延緩一下歷史車輪的滾滾向前呢?反過來,往往是那些「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亂臣賊子」們,反倒在成就一個社會的清明、進步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綜上所述,「多情公子」不過是賈寶玉的皮相,而「不肖孽障」才是其靈魂深處的本色。實際上,他是一個對腐朽沒落的封建倫理、綱常予以強烈批判,同時又十分崇尚真誠、善良、自由、平等的異端人物。
世受皇恩的賈府裡竟然出了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繼承人,難怪賈政會憂心忡忡,擔心「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