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深秋賞楓時/盧 因

  新移民耿甲來郵查詢許多關於楓葉和加拿大的資料,我勸他上「谷哥」搜索,中英文資料一應俱全。他回答說英文半湯不水,其實是一知半解;只看中文又無法滿足,例如為什麼叫「楓葉國」?楓葉旗和加拿大有什麼淵源?第一個問題可給他難倒了,第二個問題較容易回答,可以寫一篇數千字文章。他還抱怨說,近日看見街旁路邊的楓葉吐紅,比起北京西郊香山公園差遠了,「楓葉國」浪得虛名……。我當然不服氣,反問他去過安大略省阿崗崑公園(Algonquin Park)沒有?耿甲無言以對,但相當機警,知道我這一問必定另有玄機,不再追問下去。

  温哥華得天獨厚,位處楓葉國西岸面向太平洋,山明水秀最宜居,寒流冷風全給洛磯山脈的崇山峻嶺阻擋;因而冬天不太冷,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廿多年前還偶遇暴雪,整個低陸平原海陸空交通癱瘓,伸手不見五指。不知何故近年冬季降雪次數越來越少,零下三四度已夠寒冷了,取而代之的是冬雨不斷。此際剛進入深秋時節,楓葉開始吐紅;再加上地球暖化,耿甲看到的街頭楓葉確乎不夠鮮紅。

  據老一輩「楓人」說,楓樹這種樹,天生一副冷質迎冬傲氣,天氣越寒冷,樹上的千百塊楓葉才越鮮紅。我不是研究楓葉的專家,對「冷質迎冬」一說無從置喙。不過,幾十年裡同老一輩中外「楓人」閒談,都不約而同表達同一觀點與看法。其中一位退休伐木高手,身體硬朗結實,好客友善而談吐斯文,博古通今,世居多倫多郊野小鎮。二○○一年凉秋九月,專誠驅車卅餘哩拜訪他,準備由他帶路,一起去阿崗崑公園賞楓。

  你和太太不必客氣,先歇兩天「回氣」,老叟氣定神閒說:然後四人一同出發朝去晚歸。這時候去是賞不到燦爛奪目紅楓的,最好十月下旬去。他太太搶着道:他們要趕去紐約呀!怎知世事難料,過兩天九一一紐約世貿大厦機毁樓亡,瞬間風雲突變。老太太力勸我們不要去了,她已無心陪我們賞楓了。我本來準備翌日再開車轉去紐約,忽然傳來美加邊界封鎖消息,也無心賞楓。當天下午匆匆打道回多倫多,搖電話四處探聽紐約友好安危。老叟名德格拉斯•史密夫 Douglas D. Smith,前年才逝世,享年九十一歲。

  我去阿崗崑賞楓,却是多年後的深秋十月下旬了。漫山遍野艷紅一片,像火熖噴發,蔚為奇觀。當天室外氣温攝氏零下負六度,莫說温哥華深秋,即使嚴冬也很少這麼寒冷。史密夫說過,加拿大別稱楓葉國Maple Country,是因為出產楓樹糖漿,名聞遐邇而得名的。楓樹糖漿來自楓樹,國人從楓樹聯想到楓葉,別稱楓葉國就很自然了。他的解釋合理,何况中文的楓葉國,是直接從英文譯過來的。

  我後來碰到耿甲,他說,老師要我們用英文,寫一篇個人對楓葉國旗感受的文章。上網查到一本“I Stand For Canada—The Story of the Maple Leaf Flag”(《保衛加拿大─楓葉國旗的故事》),作者Rick Archbold,是多倫多作家、出版人。去圖書館找不到,問我可曾讀過?你很幸運,我回答道:這本書是二○○二年出版的,以後沒再版。我不但讀過,而且藏了一本。你不是說過英文水平半湯不水,怎麼讀呢?他回答說,最近報讀政府資助的新移民英文班ESL惡補英語,手寫口講雙管齊下,為自己增值。自信比以前進步了不少,可以讀通,一定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看來耿甲果真士別三日,令人刮目相看。但我聲明在先,錢可借,藏書不借。可以預先約定光顧我家附近麥當勞,擇日帶來讓你翻揭,看看哪幾頁你認為最重要的,一同去影印作為参考資料。以後要隨時補充,到時再商量吧。耿甲刻不容緩,當天就來我家翻書揭頁。

  那幾天碰到的連串事故,大大出乎意料,耿甲還邀我一同去阿崗崑賞楓。你不是早說過,加拿大不適宜你生活,遲早會回流中國嗎?他嘻哈笑着回答說,自從上了ESL課程惡補英文後,早已改變從前的看法。適者生存啊,我發覺越來越喜歡楓葉國。我女友今年十月來旅遊探親,可有興趣一起結伴去賞楓?我襟兄在多倫多開了家中餐館,生意不俗。他兩名子女不願意回流,已買了房子打算長居。如果你不介意,我先跟他講講,屈就一下,逗留三數天是不成問題的。

  晚上就收到故友史密夫兒子格里•史密夫Garry J. Smith電郵,說他母親已於九月五日深夜睡夢中無疾而終,享年九十三歲。醫生說,母親因年紀老邁,心臟功能退化衰竭而逝世。因公私兩事忙碌,拖到現在才通知,為此非常抱歉。老太太生前,好幾次提及我受了九一一事變影響,也是在她苦口婆心勸告下,沒去阿崗崑賞楓,一直想找機會償還對我的虧欠。老人已經安息,留下的郊野小屋,他决定不變賣,轉作度假屋招待親戚友好。

  格里•史密夫誠心誠意表示:此刻正是阿崗崑賞楓理想季節,隨時歡迎我藉這個機會,去阿崗崑賞楓,在度假屋住一段日子,「也算是償還先母對你及夫人的虧欠吧」。剎那間故人史密夫高大硬朗、聲如洪鐘的音容笑貌,立刻出現眼前。他退休前,常去阿崗崑公園湖上,划獨木舟垂釣。後來學電腦,進步神速,退休生活不寂寞。格里•史密夫說,老太太生前最後三四年間,参加小鎮社區中心打麻將學習班,頗有成績。贏了三幾元就笑逐顏開,呼朋喚友請人家喝咖啡下午茶。「她最後的三四年,活得愉快輕鬆,想不到要走就走,沒半點先兆。」九一一事變以後,也去過多倫多,沒再拜訪他們。對故人虧欠,今生無法償還,始終是平生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