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恨長生殿》探洪昇其人其利\塵紓


  圖:江蘇省蘇州崑劇《長生殿》藝術團二○○五年演出全本《長生殿》,為香港藝術節節目之一

  近年洪昇的《長生殿》在兩岸三地的戲曲界很受重視,不單時有公演,亦常有藝術座談會及學術研討會作為配套。一時間此劇的熱鬧程度簡直是過去百年難遇。今屆中國戲曲節的粵版《遺恨長生殿》當可續添熱鬧,甚或稍增華彩。

  粵版《長生殿》尚未公演,效果如何,無從推論。不過,據悉這個版本的最大特色,是把原劇的作家洪昇也寫進戲裡。換言之,粵版是同時演繹洪昇其人其劇,以人為經,以劇為緯。筆者亦想藉此短文,淺談洪昇其人其劇,按其生平、師承、交遊、創作等方面逐一概述。

  洪昇生平 史料不多

  關於洪昇生平,礙於正史記載不多,所知欠詳,而據現有資料所載,只知他生於清順治二年(一六四五年),即明崇禎殉國後翌年。不難想像,洪昇的幼年與少年、盡是在兵荒馬亂、朝代更替、節氣難彰的景況中度過。他的家鄉是浙江杭州(古稱錢塘),祖上為官,高、曾祖父在明朝皆任右都御史,祖父是萬曆進士,絕對是世代書香。洪昇與夫人份屬表親,夫婦倆是清初吏部尚書黃機的外、內孫。

  洪昇由二十多歲至四十五歲,一直做了二十多年太學生,但從沒有當官。康熙二十八年(一六八九年)由於在佟皇太后喪期內演唱《長生殿》招致非議,遭受參劾,結果功名被革。洪昇失意回鄉,康熙四十三年(一七○四年)農曆六月在烏鎮不慎失足遇溺。

  洪昇有兩位對他影響至深的老師,其一是毛先舒,其二是陸繁弨。前者是位擅長韻文兼專戲曲的文人,與曲家李漁亦有過從,他終身不仕,長隱杭州。後者是明朝殉國忠臣陸培哲?,伯父陸圻亦曾受文字獄牽連。他擅寫駢文,但同樣是「傷心家國,無復仕進之心。」這兩位老師無論在民族思想抑或在文學造詣上都帶給洪昇很大影響。

  洪昇居京期間,曾拜詩家王士禎為師,並且與當時一班極為優秀的文人,例如朱彝尊、毛奇齡、查慎行、李式玉、趙執信等,過從甚密。王士禎(號漁洋山人,時人稱為王漁洋)的詩論,崇尚神韻。

  詩抒興亡 傷景哀時

  洪昇的詩名雖然不及乃師,但不乏可堪捧讀之作。他的詩作收入《稗畦集》、《續稗畦集》及《嘯月樓集》,多屬慨嘆興亡、傷景哀時之作。例如:「……遠望窮高下,孤懷感廢興。白頭遺老在,指點十三陵。」《京東雜感十首》、「空江煙雨晚模糊,越嶠吳峰定有無?宿鷺連拳魚潑刺,敗蘆深處一燈孤。」(《晚泊》)

  洪昇雖然以《長生殿》馳譽於世,但其實他的戲曲創作,絕非僅此一本。可惜他的其他傳奇作品,均已散佚。唯一存留的,只有雜劇《四嬋娟》,收錄在《清人雜劇》裡。

  創作轉折 三易其稿

  據洪昇親述,《長生殿》的創作,絕非一蹴而就,而是頗有轉折,以致「三易稿而始成」。起初,洪昇寫的,不是以明皇楊妃為核心的故事,而是寫李白的際遇,並定名為《沉香亭》。之後,又以李泌輔助唐肅宗中興為題,改名為《舞霓裳》。後「又念情之所鍾,在帝王家罕有……專寫釵合情緣」,再易名為《長生殿》。以上就是三易稿而成的始末。

  大家當然知道,以明皇楊妃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斷非始於洪昇。早在唐朝,白居易的《長恨歌》,陳鴻的《長恨傳》,一詩歌,一傳奇(唐代的傳奇,相當於今天的小說),已經為這個題材奠定基礎。必須指明,《長恨歌》絕非一首諷刺昏君奸妃的詩歌,而是以詩歌描述至死不渝的浪漫愛情。

  文學歷史 截然不同

  文學與歷史,本質上截然不同。文學家盡可在其作品內寫情寫義;史家寫正史時必須有其政治考量。因此,我們翻閱《新唐書·本紀第五》的玄宗贊時,看到以下這段文字,亦不以為怪:「嗚呼,女子之禍於人者甚矣!……開元之際,幾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動,窮天下之欲不足為其榮,而溺其所甚愛,忘其所可戒,至於竄身失國而不悔……可不慎哉!」不過,《長恨歌》以至及後其他文學作品,包括《長生殿》,都不是以「可不慎哉」作為主題。

  《長恨歌》、《長恨傳》之後,歷代都有文學作品演繹明皇與楊妃的故事。可惜,很多作品不是散佚,以致僅知其目,就是殘缺不存,又或質粗媚俗。例如,關漢卿《唐明皇哭香囊》,只餘下殘曲幾首、王伯成《天寶遺事》則失於誨淫。當中,只有白樸《梧桐雨》既保存完整,亦描寫細緻。可惜作品內仍殘留幾句有關楊妃與安祿山的私情,以致一套本來娟好的作品留有難以彌縫的敗筆。

  明代吳世美《驚鴻記》一寫梅妃、二寫楊妃、三寫李泌輔助肅宗中興,三者無分輕重,結果主次難辨,失於駁雜。

  愛情鋪演 達到極至

  清初洪昇《長生殿》面世後,明皇與楊妃這個愛情故事的鋪演,可說是達到極至。全劇共有五十齣,大抵可以分為兩部分。前半部由第一齣「傳概」至第二十五齣「埋玉」止,並以第二齣「定情」掀起帝妃兩人情愛的序幕,然後經過第十二齣「製譜」、第十九齣「絮閤」,以至第二十二齣「密誓」,將兩人的濃情深愛推至最高峰。隨後的「驚變」、「埋玉」是全劇轉捩點。下半部則以「哭像」最具意義,宣示着皇帝淒憶妃子的真情摰愛,打破了主奴的狹隘愛情觀,體現了男女情愛原來可以超越道統。最後第五十齣「重圓」,透過月宮重逢,瑤殿再遇,將有限的世上情,化成不朽的天上情,為地上的失落,尋得永恆的補足。於此,洪昇將戲曲的「團圓」功能,發揮到極至!

  《長生殿》深受戲曲界推崇,絕非倖致。洪昇度曲嚴謹,遣辭華美,我們不論是專心捧讀,抑或細意聆聽,都深有體會,盡領文趣。此外,全劇充滿戲曲特質,處處情義為先,亦具戲曲常有的「補足」、「團圓」功能。

  南洪北孔 說法不當

  有清一代,自孔尚任的《桃花扇》面世後,戲曲界便有「南洪北孔」的說法,而且有些人認為《長生殿》與《桃花扇》在文學及曲藝上,足可並駕,因此給予「藝苑雙璧」的美號。近年,《桃花扇》亦在內地以至港、台掀起熱潮,而目下戲曲界亦再度提起洪孔互相輝映的論調,豈不知若以嚴正的評騭準則,《桃花扇》遠在《長生殿》之下。本文限於篇幅,只能扼要提出最重要的論據。

  誠然,以度曲而言,《桃花扇》亦屬佳作。不過,此劇最致命的問題,在於孔尚任錯用戲曲體裁。須知戲曲宜寫情義,不宜寫政治,但孔尚任偏偏以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愛情故事,講述當時政治;反觀《長生殿》是以安史之亂的動盪政局,講述浪漫愛情故事。《桃花扇》侯李的愛情,在劇裡僅屬點綴,少有着墨。因此,這個所謂愛情故事,縱使不算蒼白,亦屬乏味,豈可與李楊之情比擬,希望當今戲曲界切勿盲從附和!各位只消翻閱兩者的曲本,當必豁然開朗。

  粵版《長生》 有助推廣

  讀者如欲全方位認識《長生殿》,除了觀賞舞台演出及翻閱曲本外,亦可細讀由謝柏梁、高福民主編的《千古情緣──長生殿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六年),以及葉長海主編的《長生殿演出與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二○○九年)。前者是○五年蘇州研討會的成果,後者是○七年上海研討會的成果,各收論文四、五十篇,閱後必大有增益。

  今次粵版《遺恨長生殿》,姑勿論演出是否成功,起碼有助推廣洪昇其人其劇,因此絕對是值得鼓勵的嘗試。

  編者按:漢風粵劇研究院新編粵劇《遺恨長生殿》定於七月十六至十八日在葵青劇院公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