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每天一首詩」/段懷清

  聽到有人說過這樣大不敬的話:胡適一生留下了不少「爛尾樓」─儘管後來他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將那些未完的研究寫作計劃在有生之年一一了結,而且那些未完的著述,一樣有「但開風氣」之貢獻,但他最終還是在多少讀書人的期待與惋惜中遽然而逝!

  坦率地說,胡適那些著名的只完成了半截的研究寫作計劃,大多都有未能如期完工的客觀原由,殊非個人懈怠。

  作為一個學者,胡適一生交遊廣泛,有人因此認為胡適是在交遊上花費了過多時間精力,以致未能專心學術研究,這種說法,有責人過於苛嚴之嫌。其實,無論是翻閱胡適一生日記,還是對照胡適一生完成刊布的著述,還有大量未曾完成的手稿等,都不能不為胡適作為一個學者的勤勉高產而折服。我們對於胡適的「批評」,只能是在對於胡適的特殊期待這樣的語境中展開,而不應該是放在與同時代其他學者的對比中─其實,即便是放在與同時代同級別的學者之中進行比較,胡適也斷不會得一個不專心、不用功的評語。

  最近讀到胡適選註的《每天一首詩》,加深了上述判斷─作為一個學者,胡適一生中有不少突發「奇想」或者讀書寫作上的「旁逸斜出」。倘若他不是胡適,這些「奇想」或「旁逸斜出」自然也不會如此引人關注。也正因為被過度關注,所以那些「奇想」「旁逸斜出」也隨之被放大了,以致成為非議胡適的指標之一。

  「每天一首詩」計劃,或許不過是胡適的一個突發奇想,也或許緣於某位在出版社供職的友人的一個不錯的金點子。在他三四年四月二十日的日記中,他這樣寫道:

  從今天起,每天寫一首我能背誦的好詩,不論長短,不分時代先後,不問體裁。

  一年之後,這些詩可以印作一本詩選,叫做「每天一首詩」。

  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胡適這個「每天一首詩」的點子,都可以視之為一個值得去關注的選本計劃,儘管胡適並不擅長亦不鼓勵現代人去做舊體詩,甚至即便在新詩的嘗試中,他也算不上是一個好的詩人,但這些並不影響胡適作為一個舊體詩選本的選編者,以及他所選編的「選本」的獨特的文學與學術思想意義。

  沒有理由認為胡適從一開始就不過是抱着一種「玩玩」的心態在對待這件工作,就在此日日記之後一月,胡適將先前選編的標準做了調整,原本是「不問體裁」,但現在「決計專抄絕句」。而且在其中有些詩後面,還附有或長或短的一些註釋。即便如此,其實,對於每天都有若干工作頭緒的胡適來說,這樣的工作要想持之以恆,也不是容易的事,「這一冊起於六月二十一日,中間停了好些時,到九月初才夠一個月的篇數。作事有恆心真不是容易的事」。這樣的感慨,出自對於當初一個自我消遣計劃的判斷,這不能不讓人肅然起敬。

  在汗牛充棟的舊體詩選本中,胡適的這個選本似乎並沒有被拿來作為舊詩入門的必讀,無論是在胡適時代抑或當下,甚至連知道者亦不多見,但對於那些研究胡適的詩歌思想和文學思想者來說,這個選本卻可以說提供了另一個讓他們觀察胡適的文本界面。

  譬如說胡適選詩的標準和判斷一首具體詩歌作品價值的標準等。對於任何一個中國舊體詩詞的讀者來說,王梵志的「梵志翻着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都不會作為他們閱讀的首選,甚至是否會納入到他們的閱讀計劃當中都未知可否,但在胡適的選本中,卻是開篇第一篇!俗語說僧詩忌筍蔬氣,意思是說有自礙之嫌。晚清上海文人王韜卻說:詩之不必佳而得名者有三:曰方外,曰布衣,曰閨閣,至於原因,王韜並未解釋。其實大概也用不着多少解釋,明眼人一見就清楚。但王梵志這首詩之所以出名,坦率地講,是因為「借巨公力之煽動」。這位巨公,自然是胡適了。而胡適之所以選中王梵志和他的這首詩,無非是他的「反潮流」的精神,「但開風氣」的精神,不「媚俗」的精神,這與胡適之間,有着千載之隔的知音共鳴啊!

  類似的選擇標準在「每天一首詩」中還有很多。但也不盡是這種思想上的「共鳴」,亦有不少是情感上的呼應,譬如選本中選了不少種花、看花、賞花、護花、惜花一類的詩,這類詩在選種中比率如此之高,令人驚訝!究其原由,不能不從胡適對花的情感中去尋答案──胡適自己,不就是一個唱着「我從山中來,帶來蘭花草,種在校園中,希望花開早」的詩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