瘐死獄中的王蒙/朱育友
圖：清•王原祁仿王蒙山水圖（原件存北京故宮博物院）
《富春山居圖》作者黃公望與吳鎮、倪瓚、王蒙通稱為元四大畫家。四人事跡不同，前三人皆不求聞達，或隱居山林，或混跡閭巷，韜光養晦，以低調平淡的生活安度一生。
王蒙則與三人不同。他不忘功名利祿，涉足仕途，偶與顯貴交際，誤蹈危機，無辜獲罪而不得其死。王蒙事跡，具見《明史》之《文苑傳》。傳文稱：「王蒙字叔明，湖州人。趙孟頫之甥也。」王蒙是不是趙孟頫之甥？清人葉廷琯在所著《鷗陂漁話》中考證：從趙孟頫本人著作中得知，趙有姐妹十四人，其中兩人未成年夭死，其餘十二人，無一人與王姓者聯姻。不應該有王姓外甥。葉廷琯從厲樊榭題跋王蒙畫作的跋語中發現，厲樊榭稱王蒙為趙孟頫外孫。葉廷琯認為厲樊榭熟悉宋元遺事，他稱王蒙是趙孟頫外孫必有根據，後來果然從《顧氏書畫壯觀錄》中發現佐證，因而斷定《明史》是誤記外孫為外甥。此後人們談論王蒙身世者，皆從外孫之說。
王蒙不論是趙孟頫之外甥或外孫，而他是在趙孟頫的薰陶並指導下學畫則無可疑。王蒙之所以能成為傑出畫家，固然與趙孟頫之指教有關，但主要是由於他具有這方面的天賦，和刻苦學習，他既學趙孟頫，也轉益多師，深研王維、董源、巨然等等南宗山水大師筆法。集眾家之精華，參以自己創造，而成為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他善畫挹翠浮嵐的江南景物，大幅畫面有重山複水，茂林輕煙，生氣蓬勃而意境幽深。有人借用歐陽修《醉翁亭記》描寫瑯琊山遠景的佳句「望之蔚然而深秀」來形容王蒙山水畫的林壑之美，可以說是恰如其分。
王蒙有時也寫竹石小景，以構圖簡潔，秀潤清新見長。擅寫清冷小景的倪瓚，也對王蒙竹石小景之秀潤表示謙讓，在所著《清閟閣集》說：「本朝畫山水竹石，高尚書之氣韻閒逸，趙榮祿的筆墨峻拔，黃子久之逸邁，王叔明之秀潤清新，其品第自有甲乙之分，然皆余所斂衽無間言者。」王蒙竹石，如此稿附圖《竹石圖》，只寫數片竹葉，兩方秀石，寥寥數筆，便獨鍾靈秀，清氣迫人。他也精於書法，如此圖於竹石之間之空隙，題詩數行，筆跡之端莊秀拔，恰與竹石相映成趣。《明史》也稱王蒙精於文學，少年時曾賦宮詞，見者驚異以為唐人佳句。
王蒙早期隱居今浙江餘杭臨平之黃鶴山。自號黃鶴山樵，表示有隱逸山林之意。其實為人不忘功名利祿。元朝末年，元政權土崩瓦解，群雄四起，逐鹿中原。張士誠割據江浙，佔地數千里，帶甲百萬，自稱吳王，成立政權機構，並設立尊賢閣，網羅一批文人為羽翼。士人之歸附者，皆獲得優渥生活待遇。然其人胸無大志，稱霸一隅，便已志驕意滿，不求進取而恣情歡樂。明智之士，皆料其不成大器，所以一聞招聘，即避之唯恐不及。如倪瓚就為避其招致而逃入漁舟，藏慝太湖蘆葦深處。王蒙對出處去就缺乏明智選擇，一被招聘便貿然出山，在張幕下擔任所謂「理問」「長史」等官職，但不久就為了避開戰爭而棄官回黃鶴山，過其「臥青山，望白雲」的悠閒生活。其後，崛起民間之明太祖朱元璋掃平群雄，在南京建立大明王朝。王蒙久靜思動，又出山涉足仕途，於明洪武初年做過一任泰安州知州。從政生涯只是曇花一現，但以書畫知名於時，曾被丞相胡惟庸邀入府第觀其藏畫。
胡惟庸起家寧國縣令，以黃金二百兩饋送太師李善長，被李善長提拔入京為太常卿。其人既能辦事，又善逢迎，漸得明太祖朱元璋信任重用，最後獨任丞相多年。他大權在握，作威作福，恣行不法，無所忌憚。甚至收羅爪牙，密謀叛逆，罪跡敗露，終以謀逆被誅。明太祖既誅胡惟庸，盛怒之下，堅決肅清餘黨，蔓引數年，株連坐罪者三萬餘人，一些功臣大將，因為涉嫌與胡惟庸逆案有關而殺身滅門。王蒙也被人訐告「交通胡惟庸」而被逮捕入獄。
所謂「交通」，即是指王蒙曾往胡惟庸府第觀畫之事。其實王蒙與胡惟庸地位懸殊，素無瓜葛，不過因為胡惟庸當權時，接受賄賂金帛、名馬、玩好不可勝數。所謂玩好，必然也有法書名畫。胡惟庸乃庸俗官僚，不知書畫真偽，故此招王蒙到家鑒定而已，實無其他「交通」，何況王蒙到胡惟庸家，也不是一人獨往，而是有會稽文人郭傳，僧人知聰二人同來同往，並無與胡惟庸單獨見面之事，與胡惟庸謀逆實無關連，但無從辯白。《明史》以「瘐死獄中」四字表示其涉案結果。所謂「瘐死」，是指囚徒在獄中或因酷刑拷掠，或因飢寒折磨，或受其他虐待，或因疾病等原因致死。「瘐死」不等於病死。王蒙如何致死？
史無明文。有人不明「瘐死」詞義，在言及王蒙事跡時，說他病死獄中，是不準確的。
王蒙不幸死了，然而他在畫史上的聲譽幸未受損。在明、清兩代，他的遺作仍極受珍視，他的藝術成就仍有很高評價。明代最著名的畫評家董其昌，就曾給以「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的評語。清朝最享畫名的大家，諸如所謂「清初四王」、「金陵八家」等等畫家，皆或多或少受到王蒙畫風影響。許多著名畫家，也多有模仿王蒙之作。例如以布衣供奉康熙內廷的王石谷，就曾以仿王蒙小景，求詩壇泰斗王漁洋題詩。
王石谷也有仿王蒙《溪山紅樹圖》傳世。常熟王鼎以摹王蒙見長。錢塘藍孟有《仿黃鶴山樵法》的仿古山水畫。清康熙時供奉內府，時常在御前作畫的王原祁，也有《仿王蒙山水畫》。王原祁還特意於此畫上題跋，說明學習王蒙皴法的心得，題跋原文云：「山樵皴法變化，人學之者每不得其端倪。余謂山樵用筆，實有本原。脫略長短粗細之跡，察其中之陰陽剛柔，探取生氣面目，自見其得董巨骨髓也。不知有會得否？」附王原祁仿王蒙山水圖。
古《樂府》有一首在文學史上很受重視的寓言詩《枯魚過河泣》云：「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及！作書與魴鱮，相教慎出入。」此詩說枯魚會作書寄給河裡的魚類，是極其奇特的想像；但寓意卻十分明白，顯然是遭遇禍患的人，知道世途艱險，警告夥伴，出處舉止要小心謹慎，以免誤遭羅網。王蒙的悲劇，恰恰就發生於不知「慎出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