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鄉村的草垛/錢國宏
金黃湛亮的草垛碼在鄉村裡,如一個個瀰漫草香的夢境,植入秋天的深處;又如一枚枚碩大的太陽,流淌在村莊的血管裡。
草垛是莊稼人眼中一道平素的風景。夏季歇涼的時候,男女老少喜歡坐在草垛旁邊,嗅着清清的草香,侃些鄉土軼事;晚飯後,草垛旁人頭攢動,笑語聲喧,勞累了一天的鄉親們圍坐在一起,談論一些家事國事。談着談着,便有疲憊的漢子沐浴着清泠的月光,枕着乾草,酣然入夢;放學的孩子,喜歡搬個小桌,圍在一起寫作業。作業完成後,草垛便熱鬧起來,孩子們把這裡當成了戰場,你上我下地相互追逐、打滾,喊殺陣陣,卻又不見硝煙,個個臉現紅光,額頭沁汗——與乾草這樣的植物親近,通體康泰!草垛是鄉村版面上發表的頭條新聞。秋收過後,稻草被紮成捆,一列列碼在空曠的田野裡,沙場秋點兵。秋陽如烈酒,幾天的工夫就把草捆醉出足金的成色,套上車,拉回村,碼成垛。在農家院裡,堆草垛是一項看似簡單實則頗有講究的技術活。父親生前是把堆草垛的好手,經他手堆的草垛結實,稜角分明且不蔓不枝,任你在上面滾上幾個來回也不會「滾包」、倒塌;也好看,遠遠望去,竟有着《幾何學》中圓錐體的優雅弧線。夕陽中,草垛披一身霞光,靜靜地臥在村莊裡,流光溢彩,莊嚴肅穆,任畫過《乾草垛》、《睡蓮》的法國著名畫家莫奈也會心醉神怡。
草垛是鄉村最美的意象。進入深秋,最愜意的事是拋開一切塵間瑣事,靜靜地躺在草垛上,看夕陽。向晚的風柔柔地吹着,草垛散發出的清香與悠閒的童年一起,定格在黃昏的底片上,成為珍藏在記憶深處的如詩畫卷,就連草屑鑽進袖筒裡、脖子裡的那種刺癢,也讓人難以忘懷。倦了,就在歸鴉的聒噪中,懶懶地閉上眼睛,小寐。在草垛中睡覺,是頗有情趣的,那鬆軟熨帖的乾草像柔嫩的玉指,輕輕地按摩着肌膚,癢絲絲、麻酥酥,一如飲了瓊漿玉液,通體洋溢着難以言表的愜意——四體綿軟,玉山將傾,心游萬仞,且夢莊生。
草垛是鄉村最終的歸宿。在北方的鄉村,老人作古,都要埋在草垛旁或接近草垛的地方,墳頭上還喜歡放一把乾草。這種風俗裡蘊涵着深深的寓意:與青草相濡以沫的農人,一代又一代,都不會離開青草,離開植物,這是一種宿命,更是一種繼承。先人走了,後人會主動接過先人的土地和農具,接過先人的性格和期冀,把平凡如稻草的日子一層層堆高、碼實。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前不久回老家,一進村口,就看見了散落於街巷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草垛,它們如一枚枚音符,歌唱着鄉村,歌唱着五穀輪迴。公雞叫了,草垛醒了,灶膛亮了,炊煙高了,太陽紅了……多麼樸素清新的早晨,多麼寧靜溫馨的日子!在這如詩如畫的空間裡,草垛,像一位將軍,指揮着鄉村風塵僕僕,一路向前——草垛前面,是一張張樸實的笑臉;草垛後面,是一片片和諧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