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遠去的身影\葉周
圖:建國之初的葉以群
二○一一年五月是父親葉以群百年誕辰,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時間並不長,四十五年前他受誣陷迫害,含冤去世於「文革」之初,當時他才五十五歲。回望他並不長的人生,有些歲月他是可以引以為傲的,一些難以忘懷的歷史時刻他經歷了,奉獻了,並在極其危險的環境中,圓滿地完成了一系列艱苦卓絕的任務。
今年元月,我回到上海,為編輯一本父親百年誕辰紀念集,去上海作協舊地重遊了一次。那座八十年前由匈牙利建築家設計的建築以「愛神花園」命名,名字來自於花園噴水池中高高站立的希臘神話中的普緒赫女神,和周圍簇擁着的一群可愛的天使。當我走進那座歷史悠久的建築,我放慢了腳步。在爬滿籐蔓的牆壁上,我感受到那座著名的建築裡凝聚着厚厚的歷史的積澱。
愛神花園,如今《收穫》、《上海文學》和《萌芽》等文學刊物的辦公地點,在近六十年中,曾經上演了多少文學前輩們撼人心魄的故事。我彷彿看見巴金、于伶、以群、吳強、傅雷、羅蓀等一批文學前輩在院子裡徘徊踱步,他們在令人難忘的文學生涯中,曾經在那裡書寫了自己的輝煌,他們也曾在風雨如晦的「文革」歲月,在那座建築中經歷了無數人生的顛躓和挫折!有的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去「愛神花園」的那天,寒冬中的上海稀有的飄着雪花,在雪花飄飄的寧靜中,我獨自一人在院子裡放慢了腳步。我久久地凝視着那座古樸的建築,試圖在視網膜前找回歷史上的一幅幅真實圖景。我手邊有一幅照片,以群、靳以、羅蓀和唐弢等在花園裡閒聊。那應該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他們一個個穿着料子考究的服裝,以群和唐弢穿着中山裝,靳以和羅蓀則穿西裝,打領帶,看上去像是在作協接待外賓。那個年代,中國與西方世界鮮有往來,能夠走進上海作協的應該也就是蘇聯或是東歐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的作家了。從照片上看,父輩們也才四十多歲年紀,正是人生中最精幹,又富有經驗的好時期,他們的心情應該是舒暢的吧。我在記憶中父親站的位置停留了一會,試圖從那個固定不變的方位上感受父親曾經留下的信息。我的正前方,普緒赫女神高舉雙手,展現出脫衣入浴的美麗姿態,在她周圍簇擁着一群可愛的天使。
我也曾聽說過,「文革」之初,就是這樣一個曾經寧靜幽雅的院子,居然轉眼成為風暴之源,數條巨幅的大標語從三層樓高的建築頂端直落而下,彷彿給整幢建築披麻戴孝,標語上桌面大的字都是射向父親和前輩的聲討,名字上還被用紅色打上了交叉。一位當年父親的同事回憶說,父親以群先是沉默着來到底層的作協大廳看了欲將他置於死地的大字報,又上樓去與當時領導整人運動的負責人作了一番最後的談話。臨離開時他在二樓轉角的樓梯口佇立了一會,似乎還有話要說,可是他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那也是父親最後一次走進那棟工作了數年的熟悉的建築。也為此,我在那個樓梯的拐角處徘徊踱步,希望找回父親的足跡。
還有一幅照片,是父親在二樓的辦公室裡伏案寫作,他面前放着厚厚一疊文稿,整齊有序,背景上的陽台上,還放着一盆茂盛的蘭花。我可以想見喜歡盆景的父親疲倦時會站起身來到陽台上去給花澆水。我至今仍秉承了父親的這一愛好,並且和幼時的家中一樣,我喜歡養常綠色的盆景。
我給這本文集起了一個名字,《文脈傳承的踐行者》。文集中收入的文章,有較大部分是父親的同時代人的文字,其中有周揚、陳荒煤、于伶、劉白羽、周而復等等,他們的文字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真實生動的歷史環境,和在那個環境中他們與父親的共同執著奮鬥。他們筆下描述的父親,編雜誌,辦出版社,翻譯俄國的文學理論着作,寫作,主編大學教材……在文藝界他既是組織者,更是一個筆耕不輟的創作者。他畢生所身體力行的,就是實踐一個文化傳承者的責任和使命。
如今,父親葉以群和他的同時代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的身影漸漸遠離我們,但是他們的音容笑貌依然常留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留給後代的是寶貴的文學財富,崇高的人格品質。他們即便在極其艱難的歷史歲月中,不論是忍飢挨餓,或是經受着精神上來自各個方面的干擾和迫害,他們仍然矢志不移地熱愛着自己的民族,自己的人民,自己的文化,矢志不移地追尋着對文學的探索。這是父輩們留給今天這個世界永遠不朽的精神財富。
紀念集中也有一些是當年父親的學生和年輕的同事們的文字,他們為我描繪了一個我不曾了解的慈善長者的形象,循循善誘,誨人不倦。他們更為我描繪了在他們尚還年輕的時候,父親葉以群率領着他們在極「左」思潮的干擾和鉗制下,艱難探索文學規律的艱辛歷程。父親離世已經四十五年了,讀到他們情感真摯的動情文字,深切緬懷,我深受感動,更為父親有這樣一批學生感到欣慰和驕傲,也加深理解了父親作為文脈傳承的踐行者,在文學發展的特定歷史時期,所起的作用和不可磨滅的功績。
母親劉素明今年已經八十五歲,她與父親在香港相識,並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一九五○在上海結婚。四十五年前父親離世時她僅僅四十歲。
她承擔了帶領全家五個未成年孩子渡過難關的責任,保證了家庭的完整和孩子的健康成長。巴金在文章中也撰文讚揚「這是一位英雄的母親。她在『四人幫』的迫害下,默默地堅持着,把五個受歧視的小孩培養成為我們祖國各條戰線需要的年輕戰士,這難道不是值得我們歌頌的嗎?」
如今,當她進入耄耋之年,回憶起她與父親生前將近半個多世紀前的點點滴滴,她的記憶依然清晰,說起以往的趣事,我依然能看見她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雖然她跟隨父親回到上海後共同生活了十六年後,在「文革」中遭遇了政治迫害,家毀人亡。可是至今她仍然十分珍惜生命中的這段姻緣,毫不後悔當初的選擇。她和父親跨越了半個多世紀,如今陰陽相隔的愛情在當今世界確實是彌足珍貴的。
在父親葉以群百年誕辰即將來到的日子裡,我反覆端詳着父親留下的各個歷史時期的照片,從年輕時告別安徽老家,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裝遠赴日本留學;到壯年時與郭沫若以及其他文壇戰友筆耕於重慶山城;再到建國後在上海與家人的合影……我難忘他年輕時目光中的壯志飛揚,無懼無畏;難忘他壯年時臉上與疲憊交織在一起的舒暢的笑容;更難忘他晚年的沉默寡言,和神態中隱藏的憂慮……
縱觀父親的文學生涯,在他所經歷的各個時期,他與同時代的文壇巨擘們都曾有過十分緊密的合作。在抗日和國共內戰時期,他在周恩來副主席的領導下,歷盡艱險,掩護郭沫若、茅盾撤退轉移;在重慶與老舍共同主持「文協」的工作;建國前夕,他在香港執行潘漢年的指示,送往迎來四百多位著名人士,最後將他們安全送往新中國。
建國初期,他和于伶並肩打造新中國上海的電影事業;稍後,他又接受周揚的委託主編高校教材《文學的基本原理》,最終這本教材走進大學課堂,曾經滋養了無數代文學人;也難忘上世紀六十年代,他輔佐巴金主編《收穫》和《上海文學》雜誌,在時風時雨的文壇上如履薄冰,殫思竭慮,盡己所力,創建文學品牌,培養年輕一代……
想起這些我終於覺得,父親的生命不長,可是他活着時極盡了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