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代翻譯家的遭遇/馬海甸

  我的書架上,曾置有署名齊放翻譯的劇本,如《熙德》、《昂朵馬格》(此兩劇八十年代後分別收入《高乃依戲劇選》和《拉辛戲劇選》重新出版)、《羅曼·羅蘭革命劇選》等等。買書和閱讀均在六十年代初,信息極為匱乏,很難考證「齊放」是什麼人。不過有兩點是肯定的:第一,譯者通法語(儘管他也譯蘇聯、羅馬尼亞的作品);第二,譯者對戲劇有偏嗜。同樣在六十年代初,我在周煦良主編的《外國文學作品選》裡,讀到馮鍾璞(宗璞)、陳澂萊譯的繆塞的詩,從此留下了印象,但出版於一九六○年的《繆塞詩選》卻一直沒能買到。直到二○一一年,才從孔網淘到一冊,原價六毛七的小書,現價一百二十大元。

  十餘年前,讀鄧雲鄉的《文化古城舊事》(北京中華書局一九九五年版),第五章「中旅保姆」一節,談到陳綿其人,引起我的注意。陳綿,字伯早,福建閩侯人,其父為清末郵傳部尚書。陳綿早年畢業於北大,後赴法留學,入巴黎大學藝術學院攻讀戲劇導演,獲藝術博士。回國後曾任中國旅行劇團導演,又到中法大學、北京大學任教。據鄧雲鄉回憶,陳在家中與太太、女兒(鄧文沒說清楚是與哪位太太哪位女兒,因為他有兩位太太,兩位女兒)都講法語,與法籍的二太太吵架,更是滿口法語。他的大女兒陳徵(原文如此)萊,女師大法語系畢業,解放後在文藝大樓作法文翻譯,《可尊敬的妓女》就是她翻的,可是遭遇不幸,也早死了。據鄧語焉不詳的暗示,陳綿北京淪陷期間雖被日本人抓過兩次,但也有「落水」之嫌,不但在五六十年代其罪難綰,就是在傅斯年看來,也在該攆出北大之列。鄧文最後說,解放後,陳在外國語學院作法文教授,以「齊放」為筆名寫點小文章,文化大革命一關,未過去,整死了。云云。《文化古城舊事》一書校勘不精,作者行文也每見粗疏之處,人名常有訛誤,如說齊放只寫點小文章便不確。據我的檢索,陳綿以筆名齊放在一九四九年後出的書(包括與他人合譯),達十冊之多,這應該不是小文章吧。

  讀畢鄧文,我查了《中國翻譯家詞典》(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一九八八年版)。該詞典的陳綿條沒註明卒年,也不曾拈出他的「落水」經歷。而與陳綿同時的著名翻譯家錢稻孫(曾任偽北大文學院院長、校長),詞典同樣不曾拈出其「落水」經歷,有說錢已不作漢奸看待,則陳綿更不屬漢奸,此說然否,不得而知,姑錄以備查考。

  說來也巧,近日讀了一冊《淪陷時期北京文學八年》(中國和平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張泉著),在第五章第四節「古城文學家」中,又讀到了與陳綿有關的文字。首先,該書註明陳綿歿於一九六六年(錢稻孫同歿於一年,張泉誤將錢歿定為一九六二年,對於文革的過來人,歿於一九六六年意味着什麼,大概與蘇聯時代的歿於一九三七年相近)。繼而,作者寫道,「一九四二年九月偽華北作家協會成立時,他又以國立藝專教授的身份擔任評議員。次年八月,作為華北的代表前往東京出席第二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並在會上表示,他深受大會熱烈情緒的鼓舞,準備絞盡腦汁盡文人的責任。」顯然,陳綿的這些言行,都令他在以後的歲月中吃不了兜着走,而且累及後人。鄧雲鄉說的到外國語學院任教,我想就是讓他換個名字有地方譯書餬口,用當時的說法就是養起來,課是上不了的,陳綿之於齊放,猶周作人之於周啟明。他們中間,只有錢稻孫是例外,譯作署的還是自己的大名,當局聽之任之,這裡有些什麼蹊蹺,同樣不得而知。

  最後,應該談到陳澂萊的合作者宗璞的回憶。關於陳澂萊,宗璞曾寫過兩篇散文,那是收集在《鐵簫人語》(青風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中的《水仙辭》和《三幅畫》。宗文對合作者的出身不置一詞,也就是說,她或者不知陳父其人,或者不想提。鑒於當年政治第一的氛圍,似陳這樣「顯赫」的家世,同機關的人是很少不知道的,看來還是以後者居多。下面是宗文的節錄:「我們曾一起翻譯《繆塞詩選》,其實是她翻譯,我只潤飾文字而已。」但合作者的翻譯觀南轅北轍,用宗璞的話來說,「我嫌她太拘泥,她嫌我太自由,……我說譯詩不能太認真,因為詩本不能譯。她說詩人就是認真的,譯詩的人更要認真。」儘管宗璞當過多年的《世界文學》編輯,也算是翻譯界的老前輩,但我還是要說,斯言謬矣!陳澂萊是對的,我當引以為同道,雖然天分、訓練有高低優劣之別,譯詩這一試驗本來成功的希望就不大,但認真兩字必不可少。

  宗璞最後寫道,「澂萊於一九七一年元旦在寒冷的井中直落九泉之下,迄今不明原由。我曾為她寫了一篇《水仙辭》的小文。現在誰也記不得她了,連我都記不準那恐怖的日子。」又說,「她也是太脆弱,只是心底的那一點固執,是無與倫比了。因為固執到不能扭曲,便只有折斷。」作家以詩筆為文,一唱三嘆,自有自己的剪裁取捨之道,不能面面俱到乃事所固然,但我還是要說,她太吝惜筆墨了。

  兩代翻譯家的遭遇,我斷斷續續讀了四十多年才讀出了一個梗概。也許有人早已為文加以揭櫫,只是我一直懵然無知而已。陳綿距我太過遙遠,我只能表示惋惜;但曾幾何時,陳澂萊式的人物就近在眼前,她譯的兩行繆塞的詩:「當痛苦、流亡和無窮的歲月,╱迫使這顆絕望的心枯萎。」竟一語成讖,聞者寧不發為浩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