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探花\柏樺
孔子曾說: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名歸心焉。(《論語·堯曰》)中德文化及學術交流史上曾有一位商衍鎏,對德國漢學作出莫大貢獻。時代如輪轉,商衍鎏於其時於今日,皆可稱逸民,在此,我想將其推舉出來,使其進入學界的視野,以免除其被埋沒的局面。
商衍鎏(一八七五─ 一九六三)先祖源出天津衛商家林村,但他生於廣東番禺,因此應是廣東人氏。他十四歲喪父,少年時代頗多艱難。但一心向學,終日苦讀,十七歲考中秀才。回憶年少時讀書的辛苦與快樂,他這樣說:「終日僕僕,皆以練習科舉考試為目標,以此白晝甚少讀書的時候,而用功總在夜間,三更燈火五更雞,以這句話來形容士子的讀書,真是不錯。」如此苦讀,商衍鎏迎來了他青春時節第一個奪目的閃光點,那便是他每每被後人所樂道的清朝末年最後一位探花郎。
那一年,是光緒三十年(一九○四年),商衍鎏三十一歲,在這一年的甲辰恩科(因慈禧太后七十壽辰而增開的一科,也是清朝最末一科,從一九○五年起科舉就被廢除了)會試上,商衍鎏中第一百二十九名貢士,接着參加保和殿複試,得二等第四十四名。緊接下來,應殿試,商衍鎏光榮與夢想的那一刻到來了,他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商衍鎏那一屆科舉中還有一些日後更為叱咤風雲的進士如譚延闓、沈鈞儒等。據商衍鎏的二兒子商承祚回憶:「甲辰科殿試讀卷官最初擬定的鼎甲名次是:朱汝珍第一,劉春霖第二,張啟俊第三,我父第四,以此送呈欽定。光緒帝看後認為第二卷比第一卷寫得好,第四卷比第三卷寫得好,因此將一、二互易,三、四互易。這樣最後的名次成為:劉、朱、商、張。有一種頗為流行的說法,是慈禧太后最恨廣東人(如洪秀全、康有為、孫中山等粵人皆是她的對頭),一見朱是廣東人就不高興,非拉下不可,而第二名劉春霖名字有吉祥之兆,所以加以互易。這一說法有明顯的錯誤,第一,欽定者是光緒帝而非慈禧;第二,根據清制,送呈的是貼有浮籤的彌封卷,根本不知某卷屬何人,要俟名次最後確定後才行拆封。父親高中後僅十餘日,即任翰林院編修。」(商承祚《我父商衍鎏先生傳略》;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
關於引文中慈禧最恨廣東人,點劉春霖一說,在民間非常流行,承祚已為我們指出了錯誤。在此,我還要囉嗦兩句,那便是清代抑或中國古代的科舉考試是非常嚴格的。從糊名與謄錄制度的建立與推廣,到考官選聘與管理,到閱卷的管理與監督,再到嚴苛的貢院搜檢制度無不處處體現從宋到清科舉考試制度的莊嚴與權威。李兵在《科舉關防面面觀》一文中對此有詳細敘述。這裡只擇與「彌封」有關的一小段,以示承祚所說屬實:「糊名在宋代常稱為『彌封』,就是要把試卷卷首的考生姓名、籍貫和初定等第都要封住或者裁去,以防評卷官徇私作弊。糊名法創立於武則天即位初年,但沒有在科舉考試中普遍使用。宋太宗淳化三年(九九二年),將作監丞莆田陳靖上疏,建議在科舉考試中使用糊名辦法,得到宋太宗的採納。真宗大中祥符元年(一○○八年),糊名法在省試中開始實行。採用糊名法以後宋真宗高興地對宰臣王旦等說:『今歲舉人頗以糊名考校為懼,然有藝者皆喜於盡公。』」(李兵《科舉關防面面觀》,載《書屋》二○○五年一期)
的確採取彌封制有利於評卷的公正性,如今中國的考試不仍是沿用彌封卷嗎。看來,傳統文化中亦有出眾之精華供我華夏子孫選擇採納哩。
商衍鎏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高中探花兩年之後,即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年)又逢朝廷推行新政,改革學制,派遣公派留學生。順勢而下,商衍鎏成為第一批公派留學生,東渡日本。一時間,衍鎏眼界大開,他從過去的四書、五經中脫出,埋首於前所未有的新學:經濟學、憲法、行政法、民法、商法乃至破產法、外交史無不一一研習涉獵。兩年後,學成歸來,清廷又行一次考核,商衍鎏被評為最為優列一等,任翰林院侍講。宣統三年(一九一一年)商衍鎏又任翰林院侍講銜撰文,同時又任協辦院理、實錄館總校、國史館編修、文淵閣校理,重任在肩,可謂忙得不亦樂乎。而也就在這一年,清廷垮了。頓時商衍鎏成為前朝遺老。舊人遺老們開始作鳥獸散,行走路線大致如下:一撥人去上海,如鄭孝胥在大上海隱居於「海藏樓」,書寫其遺民詩篇。而商衍鎏與一大批人(如徐世昌、辜鴻銘、劉延琛等)去青島。當時青島是德國人的天下,德國人剛打敗了日本,前清遺老權貴們在青島受到德人極好的照顧與安撫。可以想像那是商衍鎏的一段迷惘時期。民國初始,換了人間,那可是一個局勢混亂、風起雲湧又前途未卜的時代呀。但轉折卻欣然到來!商衍鎏將遠赴德國,開始他一生中第二個奪目的閃光的旅程,出任漢堡大學漢文教師。
近日偶翻閒書,讀到楊武能發表在《讀書》二○○五年三期上一文《八十年前是一家》。在文章中,楊武能對日耳曼學在中國的發展作了很好的介紹,雖是記述式的回憶文章,但筆尖帶有感情,說事也清晰安詳,讀後頗有開卷有益的感受。但其中一個小小的疏忽,我想對我的學長和朋友楊武能指點出來。他在文中說「商先生的父親是晚清一位駐德國的外交官」。據我所知,商承祖之父便是商衍鎏,這位末代探花遠赴德意志,卻並非駐德外交官,而是今天所說的訪問學者,或客座高級講師,成為中國第一位在德國教授漢語及國學(也可說漢學)的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