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書店的靈魂\陳旻
圖：中國最美的地下停車場書店：先鋒書店
今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是南京先鋒書店的十八周歲生日。在中國內地實體書店紛紛倒閉的當下，這家在南京經歷了十八個春秋的民營書店，卻在近兩年間接連新開七家風格鮮明的主題書店──無錫惠山古鎮書店、南京博物院「新生活書局」、南京總統府「先鋒文史書店」、美齡宮「先鋒文史書店」、黃山「碧山書局」、南京中山陵「永豐詩社」、南京審計學院「潤澤書局」，發展態勢在內地書業堪稱一奇。
與先鋒書店的創辦者錢小華為友已經十年，他的五台山總店就在我公司寫字樓對面。他在閒暇時，下午常會來我這裡喝杯茶，談天說地。錢小華的語言質地永遠是那麼詩性，那些對於我只能出現在文字裡的文學語言，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是那麼的自然而貼切。先鋒書店十八歲了，前面八年在錢小華的文字中有跡可循，後面十年，我是親眼看?他是經歷了怎樣一步一步的艱難，也清晰感覺到他在歷經歲月滄桑之後的悄然蛻變。譬如，剛認識錢小華時，格子襯衣、格子圍巾是他的標準配置，儼然資深文青。這兩年，卻很少再看到他穿格子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襲休閒黑衣，黑T恤、黑棉布襯衣、黑粗布棉衣等，內斂而沉穩。
錢小華有個大黑本子，他給我看過，裡面寫滿了詩，一頁一頁以詩句記錄?他的一個個生命瞬間。有在上下班的地鐵裡飄忽的思緒，有在異地奔波時凌亂的心情，也有在暗夜裡對人生的哲理思考。我發現，詩是錢小華情感皈依、精神供奉的神殿。他需要藉助寫詩的過程來完成心靈至心靈的跋涉，需要以詩句的形式接受一種精神沐浴，進而虔誠地面對自己的生命。
二○一○年，曾門庭若市、經營有方的北京「第三極書局」、「風入松」書店、上海「季風書園」的四家分店、大夏書店、廣州三聯書店天河店等著名書店相繼停業時，錢小華開始思索並嘗試?書店轉型；二○一一年年底，光合作用全國連鎖書店倒閉，錢小華獨自一人在皖南黟縣碧山構思「體驗性概念書店」的全新經營模式；二○一二年春節後，上海書城淮海店關門調整，近二十年的老牌獨立書店四川弘文書局主店倒閉。風聲鶴唳中，元宵節正在北京進貨的錢小華寫下題為《在北平的街頭》詩作：「在北平的街頭，╱我在無邊的書上捱過了一生，╱小小的書呀！風中的乞討，╱不過是活?，為了再一次死亡……」
去年七月，南京在亞青會之前清理全市地下停車場，城管勒令錢小華在七天之內將書店恢復成停車場，同時還要巨額罰款。接到處罰通知的那個周六，錢小華緊急找我。他說，當他送走來書店找麻煩的人後，心情黯淡，轉身便寫了一首詩《這個城市在下雨》。錢小華那黑瘦的臉上滿是無奈與痛楚，可他卻還努力笑?，把那首詩一句一句說給我聽。那一瞬間，我沉默了。同為熱愛文學，對照錢小華，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功利，文學只是在自己需要沉浸與享受情緒狀態時使用，面對具體問題，則毫不猶豫會選擇理性與務實。而對於錢小華，文學卻成為其精神主要支撐，災難來臨，他能做的卻只是寫詩。後來，在南京市委宣傳部長徐寧女士的熱情相助下，先鋒書店得以倖存。
錢小華的努力與堅持沒有白費。成為「中國最美的書店」對於先鋒書店無疑早已實至名歸。近兩年，先鋒書店還贏得了國際聲譽。
二○一三年十月八日，南京先鋒書店被美國CNN稱為「中國最美書店」，原文標題是：China's most beautiful bookshop in a car park──中國最美的停車場書店！CNN的報道是這樣開頭：「沒有華麗的枝形吊燈，沒有炫耀的外表，要尋找中國最美書店，旅行者只需沿?路上的黃線前進，來到一個地下停車場。」該報道最後說：先鋒書店在讀者的眼中更多成為一種親情文化、一種品牌體驗、一種文化符號，是南京的旅遊地標。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七日，英國廣播公司（BBC）盤點全球十大最美書店，南京先鋒書店上榜，為中國書店之唯一。BBC說：南京先鋒書店，被稱為中國最美書店，它位於以前的地下停車場，這地方也是當時的防空洞。書店裡，佇立?一尊羅丹的思想者雕塑，旁邊是用舊書堆砌起來的收銀台，書店的柱子上鐫刻?著名的詩歌。先鋒書店的其中分店，座落於總統府，它同樣可以帶來無與倫比的先鋒精神。
「先鋒精神」！我心中重重一頓，一下浮現出錢小華寫於二○○五年三月《先鋒書店，生於一九九六》中的文字：「還記得嗎？九年前，那個冬季，風雪無鄉，南京城覆蓋在雪原之下，街道上的積雪達五六寸厚，有這樣一位青年，生意山窮水盡，落魄異鄉，生計無?；他找遍南京的大街小巷，在太平南路上開了一家十七平方米的書店，起名『先鋒』。從太平南路、北京東路、中山北路，到長三角圖書批發市場戶挨戶的書報攤頭，每天都能見到這清瘦的年輕人奔波忙碌的身影。臨時搭建的白鐵皮屋子，人坐在門口守店跟如同置身風雪中，嚴寒肆虐，冷颼颼一片，骨頭都打?顫，手腳凍得都能見到裡面的血肉。每到夜晚，太平南路商業一條街就剩下書店的燈還在雪光中閃亮；晚上步行回家，回頭看一串串腳印，滿載一輪月光，百感交集的美麗。」詩人的特質，令錢小華猶如義無反顧的追夢人，即便在最灰暗的時光，也能堅守心中的點滴理想。
正如錢小華所說，先鋒書店「在絕境中誕生，在暴風雪中迎客，在無望中堅持。」去年，書店生日時，錢小華寫下《十七歲先鋒再出發》，稱「進步是先鋒最優質的產品」，先鋒精神是「良知和擔當」。文中還寫道「失敗並不可悲，可悲的是從來不去改變。十七歲的先鋒，正站在歷史新的起點上，以一家書店征服一個城市的雄心永不改變，成為社會的進步力量。」
看多了錢小華的意氣風發和堅韌不拔，我更欣賞他的善良與慈悲情懷。今年十月，錢小華開在安徽黟縣碧山村的碧山書局開業，村裡把舊祠堂五十年免租金讓錢小華無償使用。今年五月，錢小華將一輩子生活在皖南深山裡的碧山村民們分批接到南京，親自陪他們去看總統府、美齡宮，登中山陵、遊玄武湖、觀明城牆。他還熱情地把他們接到自己家裡做客，如同對待至親的親人。那天晚上，錢小華在隨園大廈設宴，邀我一道陪同碧山村民晚餐。席間，老鄉們爭?對我說錢小華怎麼怎麼好，驚嘆錢小華家中到處是書，連床都是放置在書堆上，那情形好像我是錢小華的家長。他們還滿臉興奮地告訴我，中午錢小華請大家在總統府內部會所裡吃到的牛肉，肉質如何鮮嫩，說那牛是聽音樂、被按摩?生長的。我知道那餐廳價格驚人，暗暗感嘆錢小華對村民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真誠。錢小華則逮?空就對我說，他在碧山村是如何受到村民們的真誠相待與無私幫助。
印象中，每次與錢小華聊天，他說得最多的是「靈魂」，他的QQ名是「靈魂的高原」，他將來的愛人必須是「靈魂伴侶」。他說他在書店看到的不是讀者，而是一顆顆熱愛閱讀的靈魂。他還告訴我，他去過海內外上千家書店，認為：「一個書店實質就是代表?書店老闆的『靈魂』，展示的是書店老闆的內心。」
章詒和在評點一個作家時認為：「作品達到什麼檔次，就要看作者心靈是個啥檔次了。因為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先鋒書店無疑是錢小華的人生作品，更是他的全部生命，而錢小華的精神品質當然就是先鋒書店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