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滄桑 師生情深──顧廷龍弟子沈津憶往事\何雁


  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顧廷龍在上海圖書館辦公室

  談起恩師顧廷龍,沈津的雙眼始終含?一汪淚水。動情之處,淚水溢滿眼眶,彷彿要滾落下來。這位當代版本目錄學大家,追隨業師三十年,杖履左右,相知甚深。交談中,他幾次感慨:顧先生真了不起!

  二○一四年九月四日上午,沈津與我在上海寓所面談。前日凌晨,他剛從美國抵滬,來不及倒時差,馬上約出版社的人,談《顧廷龍全集》出版事項,以協助上海圖書館,趕在業師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之際,推出這部集子。

  培養弟子付心血

  也許是前世修來的緣分。沈津十五歲,拜在顧廷龍門下,研習版本目錄之學。這得益於一九六○年,上海市委宣傳部推行一項計劃,即培養文藝界新生力量,作為老一輩名家「接班人」,把他們的學問、技藝傳承下去。就此,初中畢業的沈津,成為顧廷龍大弟子。

  當時,有個別自命不凡的人鄙視版本之學,「以為版本僅僅是講宋元舊刻,幾行幾字,邊欄尾口」,甚至譏諷說:「版本學就是那麼一些罷了。」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顧廷龍為此撰文指出:「依我看來,版本的含義實為一種書的各種不同的本子,古今中外的圖書,普遍存在這種現象」,「版本學的內容實在是相當豐富的,如關於圖書版本的發生和發展,各個本子的異同優劣,製版和印刷的技巧,版本的鑒別,裝訂的演變以及研究版本學的歷史等等」,「自漢而宋而清,是版本學從創始到發達的三個時期。……我們應該在清代學者研究的基礎上加以發展。」

  上圖善本組人不多,卻匯集了不少名家。顧廷龍是版本目錄學泰斗,圖書館學家、書法家;潘景鄭是國學大師章太炎、吳梅的學生,也是潘祖蔭滂喜齋後人,家有寶山樓,富藏書,精鑒別;瞿鳳起為清代四大藏書家鐵琴銅劍樓後人,家學淵源,對於宋元本鑒定,頗有研究。

  三位老先生,五十開外,精力旺盛,正處於學術巔峰時期。沈津在顧廷龍身邊工作,又有潘景鄭、瞿鳳起兩位先生諄諄教誨,從旁提攜,對沈津來說,真是一生受用不盡。可以說,在中國圖書館界,沒有幾個人像沈津這樣幸運。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上圖編撰《上海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潘景鄭、瞿鳳起任具體審校工作,沈津與吳織負責從書庫提書、還書,將校改過的書及卡片重新核對,包括書名、卷數、作者、版本、稽核項等。顧廷龍要他們仔細看:為什麼做這樣改動?如果有疑問,要馬上提出來。

  那時,沈津住在圖書館內,兼做保衛工作。他利用晚上時間,對所經眼善本書做了大量筆記。「文革」前,《善本書目》初稿完成,他也將館藏善本一萬四千部來個「兜底翻」,學會辨識各代版刻,明清名家批校題跋及各種鈐印。

  另一項基本功是學習古文,練習書法,熟悉名家。每天,沈津臨池一小時,寫大小楷,臨摹碑帖。為什麼要練字呢?顧廷龍告訴弟子:「一般來說,藏書家或學者在書上寫有題識、跋語,都是事先想好的,或有草稿,然後一氣呵成,筆墨自然,而且連貫。如果是作偽,那麼作偽者的心態就是盡量摹仿逼真,就似臨帖一般,也就沒有氣,所以寫出來的字必定有破綻。」

  創辦「合眾」的艱辛

  每逢星期天上午,顧廷龍像平常上班一樣,去上圖長樂路書庫。這個書庫是合眾圖書館舊址,原先是一幢三層樓房,中央主樓略高,外形呈鈍角狀。兩端為書庫,中間是閱覽室。

  這裡,是顧廷龍傾注無數感情的地方。他自豪地說:「長樂路書庫二樓每一部書,晚上就是不開燈,我都能摸得到。」

  有一次,沈津向業師提出,也在休息日去半天。三年來,師生面對面坐?,無拘無束,話題很多。沈津聽業師談起「合眾」往事:抗戰爆發,上海淪為「孤島」。一九三九年,葉景葵與張元濟、陳陶遺等一起,取「眾擎易舉」之義,創辦合眾圖書館,以保存文獻典籍。之前,葉景葵讀過顧廷龍所編《章氏四當齋藏書目》,為之折服,力邀來滬主持館務。

  顧廷龍任職燕京大學圖書館,致書葉景葵:「竊謂人不能自有所表現,或能助成人之盛舉,亦可謂不負其平生。……惟以勤慎忠實,嚴自惕勵,生計可維,身心有托,他日以館為家,有所歸宿矣。」

  沈津此次返滬,從美國帶回兩通顧廷龍手劄影本。其一為致南屏(徐益藩,號南屏)劄,作於上世紀四十年代,言詞率直,坦誠相見:「先生不知辦事難,辦文化事業尤難,在非常時期為難之又難。私人辦文化事業出於願心,其願心不必便於一二人,欲便於多數人;不必便於今世,欲以便於後世。故創辦之時,即以『不求聞達,黯然日章』為旨。」

  又談人才問題:「辦圖書館較其他文化事業更難,即以聘請館員而論,有學問者,皆去當教授;無學問者,不勝其任;稍知門徑者,可以當之。惟其有志上進,手不釋卷,在他處固可取之者,在圖書館則否。事務將譬如庖工日烹美味,不容大嚼。若庖工先自饕餮,則賓主何以成宴,待何人以理之耶。」

  其二為致陳叔通信劄。陳叔通為「合眾」董事,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此信寫於一九五一年一月五日,涉及閱覽、人員、經費等情況:「竊本館開辦之初,曾經商酌是否須辦普通閱覽。經張(元濟)、葉(景葵)兩公鄭重考慮,以為普通閱覽所需人力、財力、房屋眾多,非私人之力所勝,故決定不辦,而辦此專門國學圖書館。乃於拮据之中,勉度十一年,積書至廿餘萬冊,故本館目前主要業務,實在存書之整理編目,以便參考,同時為研究者服務。倘能專心致之,收效較宏。」

  「原擬每月開支三百萬元,預計前年所捐港幣可度一九五一年上半年(均已劃滬)。但本館薪給素小,同人不能久安,即以龍言去年幸得商務校字之酬,始償所補,拔老(李拔可)、森老(徐森玉)屢主酌加,爰擬自本年一月起,經常費加為四百萬元,則大約可支至四月。」

  「合眾」於一九五三年六月捐獻國家,更名為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後併入上海圖書館。此信可視為由私立轉為公立之前的見證。

  任《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主編

  顧廷龍一生編過不少書,以書目居多。他說:「凡治學者,必先熟悉目錄,是為入門之徑。至於研究編纂目錄之體例,著錄之方法,分類之詳略,簡目與書志之異同,是可謂之目錄之學。」

  十年動亂,古籍損失極為慘重。一九七五年,周恩來總理在病中提出「要盡快把全國古籍善本總目錄編出來」的指示。一九七七年,顧廷龍挑起這副重擔,任《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主編。

  關於書目編法,?重討論兩個問題:一是收書範圍,二是採用何種分類法與著錄方法。有人提出,書目只收宋元本。顧廷龍說,我們過去講善本,只注重宋元本,受了很大局限。單是著錄宋元本的書目,過去已編了一些。我們現在除了宋元本,還要?力發掘明本與清本。我主張明本一定要收,理由是我們現在重視明本,正與明朝人重視前代宋元本相同。

  當時,北京大學古典文獻專業正在醞釀新的古籍分類,批判「四庫」法。顧廷龍對此有看法,他見過一些古籍新分類法草案,但都不理想,主張還是用「四庫」法。

  沈津至今不能忘懷,伴隨年逾七旬的業師,參加大小工作會議,往來奔走各地,一起度過八年光陰。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方行,任《善本書目》副主任委員。一次,他告訴沈津,這樣一項大工程,早十年不行,晚十年也不行,沒有一個肩膀能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只有顧廷龍可以擔當。

  後來,沈津看到一些信,是顧廷龍寫給方行的請示,講到編撰過程中的困難。每次,召開主編擴大會議或工作會議,往往伴隨?激烈的爭論,甚至告狀的都有。南圖潘天禎、北圖冀淑英是副主編,與顧廷龍始終心力一致。就像一匹老馬,顧廷龍知道如何駕馭。

  一九八○年五月,顧廷龍自滬赴京,主持《善本書目》彙編工作,住在虎坊橋香廠路國務院信訪招待所,與全國各地三十多位專家一起工作。沈津陪伴業師身邊。在北京,早餐的薄粥、饅頭,與上海的習慣不太一樣,星期天只供應兩餐。有時,顧廷龍會約弟子一起去打牙祭。

  八個月後,大家都有「歸心似箭」的感覺。顧廷龍對弟子說:我要最後一個離開香廠路,大家走了,我才走。當沈津把話轉達給潘天禎時,他感動地說:應該顧老先走。沈津說:別爭了,你們走了,顧老才放心。弟子眼中,業師為人質樸無華,總是以情相歸,從不盛氣凌人。

  一九九八年三月,顧廷龍逝世之前,這部巨著終於殺青。全書收錄中國大陸近八百家文化機構,所收藏古籍善本六萬種,約十三萬部。顧廷龍說,這部書目「不僅是經過『文革』後對全國古籍善本作一次摸清家底的整理,而且是進行大規模古籍整理最基本的前提。」

  此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續修四庫全書》、《四庫禁毀書叢刊》、《中華再造善本》等影印出版,多賴此書目有所參考取資。

  告誡弟子「大器晚成」

  「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這是顧廷龍平生最服膺的先賢語錄,也是他授徒育人的良方。

  沈津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業師對他的告誡:不能老看古籍善本,也不能鑽進去就不出來。你要跳出來,找幾個題目去做,將來要做研究,才能成為一名學者。七十年代初,又教誨說:不要急於寫文章,還是要打基礎,多讀書,多收集資料,你要大器晚成。

  因此,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沈津過了而立之年,才開始寫作古籍版本與鑒定方面的文章。至於獨立發表論文,已是八十年代中期,《校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殘稿的新發現》一文,題目還是業師起的。沈津第一次拿到稿費,心情之激動,不言而喻。

  早在一九六一年,顧廷龍就給沈津出過研究課題,即收集清代乾嘉年間重要學者翁方綱資料,細查館藏善本、普通古籍,以及金石拓本、尺牘,將有關題跋與信劄等抄錄下來,以備編寫《翁方綱年譜》與《翁方綱題跋手劄集錄》之用。

  令沈津想不到的是,《翁方綱年譜》從編寫到出版面世,經歷漫長四十年,幾乎佔去一個人的大半生。一九九八年八月,顧廷龍去世後,沈津利用業餘時間,又編撰出版《顧廷龍年譜》。

  《顧廷龍文集》資料收集工作,從一九八一年春便開始了。每逢星期天,沈津去徐家匯藏書樓查閱舊報刊,從中輯出業師早年所寫題跋,積累約二十萬字。五年後,沈津作為訪問學者,赴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從事圖書館學研究,才由別人接手這項工作。

  一九九一年,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邀請沈津,赴美撰寫善本書志。顧廷龍寫信給沈津說:「您有赴哈佛之意,我很贊成,他們條件好,編書志,於您很適宜,待遇亦較優。我與哈佛燕京還有點感情,我助裘開明先生編卡片,校書本目錄,您必知之。我上次赴美,未能前往,實一憾事。……以後有機會,可圖一遊。」

  沈津出國之前,顧廷龍送了一張小篆給弟子作為紀念,上面寫的是「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語出孟子「離婁章句」。其意在於鼓勵弟子多讀書、多思考,多為讀者做有益的事情。

  對顧廷龍來說,編寫善本書志,也是他早年的意願。一九四○年五月廿一日,他在日記中寫道,要「刻意編一精彩藏書志,以壓眾編。」對業師教誨,弟子銘記在心。十八年來,沈津撰寫《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夜以繼日,全力以赴,如同一顆過河卒子,只能奮勇向前。

  彈指日月,昔日少年邁入古稀之年。「專為前賢形役,不為個人張本。」對業師說過的這句話,沈津有了更深刻體會。這正是恩師一生道德文章的真實寫照,也是留給後人的一筆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