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悼念──送羅孚兄遠行\楊苡
圖:前排左起,羅孚、丁聰、楊憲益、黃苗子,後排右一邵燕祥(楊苡提供)
悄然離去的人總會留給思念他的親友們他生前的歡笑,悼念他的人常用「音容笑貌」這四個字,我想最難忘的該是這個「音」,那是在思念者的心上永不會消逝的。即使是我那晚景淒涼、寡言少語的我哥楊憲益,生前偶爾還會迸出三個字「無所謂!」接下去便是一個默默的無奈的笑容,刻在每一個以後思念他的親人和朋友的心上。
我哥的老朋友又離去了一位!我想幸虧我哥去世快五年了,不然對他又是一擊!然後或會平靜地對我說:「你知道嗎?羅孚沒了!」
我幾乎聽得見北京的苗子兄嘻嘻哈哈地大聲叫?:「啊哈,怎麼,羅孚你也加入我們啦!」……
我只能記得羅孚兄那副沉默和寧靜的神情,嘴角時時泛起一閃微笑。其實我也只見過兩次,聽上海的辛笛兄說起他曾向羅孚兄推薦過我的文稿,「出事」時文稿在他的書桌抽屜裡,如此而已。當然我對他的欽佩不是為了這類瑣碎的事,何況我也幾乎是「百事不問」的「局外人」。等到那年我真的在我哥家見到羅孚兄本人,卻是一個恪守「沉默是金」的智者。
應該是上個世紀末的事,好像是在冬天,乃迭嫂隨外文局的專家們一起出遠門度假去了,當然是他們單位為他們安排好的。於是我哥的老朋友們三三兩兩聚攏了來,在百萬莊我哥當時住的窄小的飯廳裡吃了涮羊肉火鍋後,一個個又端?酒杯回到客廳繼續他們的談天說地。
那時我哥還算健康,還能在白天抽空去逛大街,逛附近的菜市和商場,那時也還沒有超市,但是我哥總是饒有興味地看這看那。那個晚上正當大家在議論?什麼的時候,我哥忽然快步進了?房,抱出一隻毛絨絨的深棕色的大猩猩出來,那是他那天逛甘家口商場「淘」來的新玩意兒。我哥大聲說:「喂,你們誰有興趣?誰要?」我當然想要,但是在這群學者名流面前,我一向非常自卑,因此絕不吭聲。范用一個箭步跳過來,他從前在健康的時候總是走路匆匆忙忙,好像一直習慣這樣跳來跳去的。他大叫:「憲益,我要!給我吧!」哥看了我一眼,微笑?把大猩猩塞到我懷裡,說「還是給我妹妹吧,她就是喜歡這些玩意兒!」我緊緊地抱?這隻大猩猩,直到現在。二十多年了它還在我家裡呆望?來看望我的「小友」們。我記得當時范用大叫,表示抗議,苗子、郁風大笑,我猛地轉過頭發現坐在那邊的羅孚也隱約現出了笑容。我忽然勇敢起來,趁機對羅孚說:「羅孚同志,你什麼時候到南京玩玩?南京還是很美的!」
羅孚沉默,似乎有點尷尬的樣子,空氣忽然有點凝固,哥哥卻大笑,對他說:「你還不如我呢,我還可以到處跑跑,就是不能出國門,連香港也去不成。可你呢?你連出北京也不行!」
楊憲益說了醉話,因為正趕上前些天香港大學邀請他接受榮譽博士學位,未獲准放行。我不小心說了句多餘的話,邀請羅孚兄到南方一遊,卻忘他在不久前還居住在另一個地方,即使這時已經離開了那裡,在生活上有些事也還是由不得自己的。
另一次又是他們幾個老朋友們湊在一起聚餐,我忘記是在哪裡,總歸是這幫老哥兒們不知道是哪位又發現了一個美食之處。我跟?我哥,忝陪末座。聽他們天南地北「侃大山」,反正全是有趣之事。我一直在欣賞?黃宗江像開了閘似的滔滔不絕,他從不在乎人家是否好好聽他瞎聊,只見羅孚兄也在座,笑瞇瞇地一聲不吭。人散時,我哥叫我跟羅孚兄乘同一路公交車,因為我算是外地人,不認識路。羅孚兄做個手勢叫我跟他走,我本來就怕生人,於是一聲不吭地跟?他上車,一路無話,也沒有站在一起。我卻不知買車票,他倒買了兩張,把一張遞給我,使我很不好意思,只得訥訥地低聲道謝,心想這個人經過那麼長時間的遠離人群,卻還「彬彬有禮」也真難得。當然我這種感想也只能自己嚥下的。
僅僅見過兩次,如此而已,沒有留下聲音,連笑聲也沒有,我至今不知道他是屬於男高音,還是男低音,卻只留給我那麼點感覺:親切,熟悉,卻又帶?一絲絲無奈的苦澀。
只是想到羅孚兄到了晚年也沒有放下他的筆,經過了那樣的「八卦」事情,的確是懂得了「沉默是金、健談是銀」那句英文諺語的內含。我不禁想,如果人真的有靈魂,我便可以想像早在二○○四年在上海離去的羅孚兄的老友辛笛,這時會不會興高采烈地拍?羅孚兄的肩膀大聲叫?:「哈哈,老兄,你也來了!」而在五年前(二○○九年)十一月在北京離去的我哥會不會從他靠?的沙發中直起身來迸出他渾厚的聲音說:「歡迎!歡迎!」
然而我不迷信,我自己對於我這樣在紙上絮叨也覺得是多餘的感傷!羅孚兄沉默了那麼多年,他已習慣「寫」而不是「說」。我卻永遠不能忘記又一位仗義助友的熱心人離開了!一個那樣勤奮寫作、鼓勵作者也寫下去的資深編輯,一個始終執?他的信念的勇士,一生光明磊落,絕不落井投石的君子,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大好人。
二○一四.六.四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