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的變遷\皖南


  圖:東山遠眺\皖\南圖

  西安的東邊有個白鹿?,?的東邊是灞河,灞河東邊是灞橋鎮,灞橋鎮再往東有個洪慶溝,傳說秦始皇焚書坑儒是這裡幹的。順?洪慶溝向東走就是東山了。東山並不高,和東邊的驪山比也就是個平緩的山坡,坡上有地老天荒時雨水沖擊形成的溝豁,溝豁兩側有唐宗宋祖時開挖的?洞,?洞裡住?秉承清末民初風情的鄉黨們,鄉黨們操?地道的秦韻秦腔,都是西安市戶口。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東山下灞河邊陸陸續續搬來許多大單位,有八○四廠,有炮校,有坦克學校,有空軍學校,還有向陽公司。東山下的洪慶街上一時間車水馬龍塵土飛揚,操?五湖四海口音的外地人充塞了驪山霸水間這一隅古老的坡地,然而東山依然寧靜。五十年代末我家搬來炮校住,我在那裡度過了童年、少年。小時候沒有霧霾天,站在家門口看東山明朗清澈。

  一九五九年春天,我們去東山上踏青,沿?彎彎曲曲的山路走,滿眼都是生機盎然寧陌寂靜的自然景色。頭一次看見老黃牛拉?漢文帝推廣新農具時改造了的鐵犁,慢慢騰騰在坡上犁地的模樣。頭一次走進建在土崖峭壁下的?洞人家,感覺雞鵝犬豬,杏柿桃李,姑嫂婆媳,老少爺們,一?祥和的日子。山野間不時竄過歡蹦亂跳的野雞野兔,搞不清是我們嚇?它還是它想嚇我們一跳。夏天的早上太陽出來前東山岑會浮出淡淡的魚肚白色,晚霞騰起時東山坡會被火燒雲烤的一片彤明,再遠處的驪山便是熠熠生輝了,那就是著名的關中八景之一:「驪山晚照」。天黑下來的時候,東山已經被星空籠罩,銀河正從驪山頂瀉向八百里秦川,急忙跑回家扯一張涼席鋪在院裡,趴在蓆子上拖?鼻涕聽隔壁爺爺開講牛郎織女的故事,情節委婉善惡分明。收罷麥子種玉米,東山梯田裡玉米棒子結子時,幾場涼雨一下就到了秋天。當集市上擺滿東山上的火井柿子大石榴,明晃晃的月亮爬上了東山坡時,不曾精緻包裝的月餅就上了飯桌。那時的月餅模樣像?洞裡的莊稼後生般敦厚實誠,儒糯香甜如唱響三秦的眉戶戲《梁秋燕》,韻味能繞樑三日再讓你回甘一生。三場雪下過春節就降臨了,東山下的大單位張燈結綵,東山上的社火也鬧到了山下,山上?裡的鄉黨們塗紅抹綠,踩?流傳千年的鼓點兒,舞獅子、跑旱船、踩高蹺不亦悅乎。東山上土製的摔炮最能吸引小男孩,一分錢可以買三個,揣?父母給的五角壓歲錢,辟辟啪啪一直能摔到正月十五,沒有炒作春節晚會的春節依然氛圍濃烈生動暖人。小學四年級時,老師帶?我們去紡織城看白鹿原下五千年前的半坡村遺址,看後多少年總會把半坡村和東山溝混淆在頭腦裡。那些先人們從滻河畔走上東山坡,三十里路走了五千年,步履燦爛河漢般輝煌的農耕文明就在那裡,誰敢妄自菲薄。

  後來隨父母工作調動家搬到了南方,再後來七八年恢復高考的時候我有幸考進了炮校,又回到了東山下。心中揣滿席慕容詩中描述的「重回時的驚喜」,報道後的第二天我忙不迭跑去東山上看看,二十年間山下旌旗在望,鬥了右派,煉了鋼鐵,放了「衛星」,搞了文革,跑了林彪,抓了四人幫。東山上卻黃土依舊,除了修條上山的簡易公路,路終端遷來了回民公墓,其他就什麼都沒有改變了。八十年代初隨?改革開放的大潮,東山上的村寨完成了聯產責任制,又遇連年豐產豐收,村民們屯滿缽滿喜氣洋洋。記得一次組織活動,我們到上魯嶼村搞社會調查,問一村民對進一步深化改革怎麼看,村民不解地問:我們現在過?舒心日子,全村都吃上了白饃饃,過去的皇帝不過如此,你們還要改革什麼?一句話問住了一群浮躁的文化人,不能不佩服中華民眾五千年精煉的定力,直到今天什麼應該改變,什麼不應該改變,什麼根本就不會改變依然是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重要命題,要不然怎麼總是要摸?石頭過河呢。

  在東山下讀了四年大學,隨後又留在學校工作了八年,十二年間東山是常去常往的地方。考試背書上東山,體能鍛煉上東山,高興了想撒歡上東山,煩惱了想清靜上東山,組織安排到東山上割過麥,種過樹,滅過鼠,上過軍事地形課,個人閒散到東山上尋過春,看過雪,挖過野菜,買過核桃柿子棗,東山上許許多多平凡瑣碎的粒片留在了記憶中。九○年調往南方前的五月天,我還專程上了一回東山,站在山上回民公墓的彎道處向西看,左手白鹿原右手八百里秦川,灞河出秦嶺輞川逶迤北去,隴海鐵路縱貫三秦一路向西。正中間前蘇聯援建的灞橋電廠突兀在廣袤良田之上,再往遠看二十公里外西安城影影綽綽朝陽門隱約可見。離開炮校的下午,車行灞橋借夕陽回望,東山就宛如一片織錦,山頭上一層新綠那是人工林的塗抹,山腰間幾條淺黃那是梯田新麥的光燦,山腳下綠黛濃蔭那是各「大單位」綠化的貢獻。最精彩的是東山下六十年代初建成的炮校訓練大樓,三十多米高一水紅磚到頂,遠看去出綠黛獨高聳,宛如織錦上綴的一塊紅珊瑚,那是炮校人的驕傲。許多年裡旁人問起那是什麼地方,炮校的大人小孩都會自豪地說那是我們炮校,再問那樓做什麼用的,都會說那是秘密。離開西安時從海邊颳來的商業文明之風漸入潼關,秦川上傳統社會的變遷正在醞釀。心裡有些許期待,些許惆悵。

  一晃離開炮校二十多年,再去仔細打量東山的時候,時針已經轉到另一個世紀且又移過了十三年。東山,山已不是那座山梁也不是那道梁了,村頭沒了碾子屋裡沒了缸。站在東山上西望,霧霾籠罩?的灞河兩岸植滿了水泥「深林」,炮校改成了工程大學,新建校舍亭亭玉立,訓練樓已像縮捲在靚男俊女群中的老婦人,開?私家車進城的炮校人不在回望她,更不會為她驕傲了。東山下的耕地已經被各大單位瓜分殆盡,地產商圈地的白灰線已經畫上了東山坡,據說要在那裡打造西安城東最大的自然文化生態園區,聽到這個說法時挺納悶,人類本是自然界生態進化的產物,怎麼能本末倒置去打造自然生態呢?打造不就是破壞嘛。沿拓寬的公路上山,富裕起來的村民自建房已擠滿了道路兩側,有的門前還停?小汽車,五顏六色的廢棄塑料袋隨風舞動在房前屋後。繼續往山上走,遇到一位老漢牽隻白羊在路上悠閒,羊在路畔啃草,老漢拿個半導體聽?秦腔,鼻樑上架了副摺條腿的老式水晶眼鏡,胸前還掛?個手機,一副不急不躁心滿意足的樣子。和他用當地方言聊起東山的往事還挺有共同語言,他爺爺的爺爺那輩人就住在洪慶溝裡了,孩提時我們上山轉悠的時候說不定還路過他家?洞。聽我絮叨東山上下這些年的變化和對環境的擔憂,他倒是挺有漢唐大國上民風範,對眼下這一切看得淡然,說是「改革開放不就是個變嘛,只要讓老百姓過上安穩日子咋變都沒抹搭(問題)」,辭別老漢下山,揣摩?他的「變論」,再看東山上下的建設工地心裡倒豁然了許多。寬容吸納,變通自新不就是中華民族中庸至善多元兼容的文化精髓嘛,古往今來華夏大地能把儒、道、佛、回、景等各路宗教吸納在一座殿堂裡共尊共榮,能把匈奴、鮮卑、蒙古、女真等「異族」變通在一個大庭院裡繁衍生息,能在四大文明古國中獨樹一幟唯一香火傳承,靠的就是這種海納百川自強不息的人文精神。晚上住宿在工程大學寬敞的招待所裡,夢迴童年。五十年一瞬間恍若昨夜星辰,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東山還是那個東山,東山上那些故事閃爍在夢裡,伸手想抓住卻飄忽不定,愕然驚醒。稍許心定後安慰自己說,變總是要變的,都不變了哪還會有新的故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