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春信圖》之暗語/李 夢


  圖:佩魯奇諾代表作《遞送鑰匙》 (網絡圖片)

  上周舉行的蘇富比(香港)秋拍上,清代宮廷畫家郎世寧的一幅《純惠皇貴妃朝服像》以逾一億三千萬港元成交,超出拍前估價兩倍多,應和近年清代宮廷畫家畫作拍賣的上升勢頭有關。與此同時,為慶祝台北故宮博物院成立九十周年,一項名為「神筆丹青──郎世寧來華三百年」的特展正在台北故宮舉辦,展出這位宮廷畫家代表作如《百駿圖》等。

  也巧,我上學期寫過一篇關於郎世寧的論文,分析他的畫作如何糅合東西技法及美學。透過閱讀郎世寧傳記和畫作種種,我發現這位為清朝宮廷效力半世紀的傳教士畫家,其實一直嘗試藉由畫作「隱晦」地傳達上帝之福音。他?漢裝,習漢禮,為中國皇帝服務,卻從來不曾忘記遠行使命,真真是「不忘初心」的絕佳代言人。

  意大利人郎世寧原名朱塞佩.伽斯底里奧內(Giuseppe Castiglione,一六八八年至一七六六年),生於米蘭,少時接觸文學藝術,青年時投身繪畫與建築世界中。十九歲那年,他加入熱那亞基督會,後於一七一五年被派往中國傳教,第一站是澳門。在那裡,他給自己取了「郎世寧」這個漢名,有「永世安寧」的吉祥寓意。

  當時清廷皇帝康熙推崇西方科技,雅好音樂,欣賞傳教士畫家對透視技法的精準掌握。聽說新一批來華傳教士中有這樣一位畫藝精湛者,便急招入宮,記錄宮內慶典及祭祀活動,並為皇帝及其親眷繪製肖像。從此時起至乾隆三十一年,郎世寧為清廷服務五十一年,歷經康雍乾三朝,官至正三品,頗受重用。一七六六年,郎世寧病逝,葬在北京,大半生漂泊異鄉,未能回到故土。

  雖然晚年享有極高榮譽,但郎世寧初來華時,卻經歷了一段身心疲累的時日。當時宮中畫室條件差,天寒時顏料常結冰。畫師通常要天未亮時隨太監入宮待詔,稍有差池便會被降薪降職甚至逐出宮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無怪與郎世寧共事的傳教士畫家,有很多耐不住寂寞清冷,沒幾年就稱病返鄉了。除去物質艱苦外,傳教士畫家在宮中的地位也頗為尷尬,時常受到皇帝及官員的指責不說,連太監都夠膽欺負他們。《養心殿造辦處各作成做活計清檔》中,不時見到某宮廷畫家為滿足皇帝及親眷口味,將作品一改再改的事例。

  更難的是,傳教士畫家進宮,本期待說服中國皇帝接受基督教義甚至歸順上帝,不想,清朝皇帝做慣「天子」,怎會接受另一位「天子」?康熙尚且對來華傳教士禮敬有加,到了雍乾兩朝,因為皇帝本人對西方教義的反感,驅逐甚至迫害在京傳教士的活動也頻繁發生。說到底,乾隆器重的不是「傳教士」郎世寧,而是「畫師」郎世寧。某次乾隆觀郎世寧作畫時,意大利人忽然下跪,為當時京城受迫害的西方傳教士祈求聖恩,皇帝竟當場翻臉,拋下一句「我們中國人的事情你們不懂」便拂袖而去,此後數月不曾重臨。

  鑒於宮中森嚴的等級制度和壓抑的輿論環境,郎世寧不得不尋找變通之道,嘗試在畫作中「植入」聖經故事,以隱晦的、不事聲張的方式傳教。這種「言在此意在彼」的做法,在他那幅名為《平安春信圖》的作品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畫中,雍正與兒子弘曆(乾隆)一左一右立於竹林中,兩人身前有太湖石,身側一矮方桌,桌上有如意,有茶具和書本等。畫中如竹、石、茶及玉如意等意象暗示畫中人尊貴文雅,雍正和弘曆父子均?漢裝,亦體現滿洲貴族對中原文明的尊崇。更值得玩味的是,雍正將梅花(象徵春天,亦象徵皇權)遞予兒子,與意大利文藝復興畫家佩魯奇諾(Pietro Perugino)作品《遞送鑰匙》(Delivery of the Keys)中耶穌將鑰匙(象徵權力和地位)遞予彼得的場景,頗有幾分相似。佩魯奇諾這幅壁畫為西斯廷教堂繪製,完成於一四八一年前後,郎世寧來華前極有可能親眼見過這幅名作。

  諸如此類的「暗語」,在郎世寧為乾隆及皇子繪製的元宵賞雪圖中,亦可窺見一二。畫中乾隆懷抱皇子,與西方油畫中常見的「聖母懷抱聖子」題材頗為相近。郎世寧有意呈現中國皇帝與妻子兒女親密相聚的場景,與文藝復興以降西方藝術語境中的「人本主義」精神亦遙相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