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觀音自在佛\李夢
圖：現藏於波士頓美術館的自在觀音像（網絡圖片）
近讀梁思成先生的《中國雕塑史》，收穫頗多。去年入秋時，曾修讀一門名為「荷蘭十六世紀雕塑」的課程，天天在《聖經》與希臘神話的世界中兜兜轉轉，如今回看那些年甚至更早時候中國的佛像及人像雕塑，在造型與姿態上都毫不遜色。
《中國雕塑史》以編年體寫成，秦漢與唐宋?墨最重，元明清三朝僅以數百字一帶而過，親疏褒貶可見一二。在作者看來，李唐盛世，經濟發達，東西往來交通便利，對於文化藝術的發展均有助益。太宗時，玄奘西遊，攜若干金銀佛像歸，歸來講學，促進東西思想與文化交流。至武后及玄宗時，佛教造像藝術日盛，且不說龍門石窟中那些動輒數十米高的佛像菩薩像，單就唐代墓穴出土的兵俑及樂俑論，其色彩之富麗及造型之自然精妙，已夠後世學人嘖嘖稱奇了。
書中有一處，提到唐宋佛像造型的「世俗」味道，耐人尋味。作者認為，從武后起，佛像已不如前期作品那般「高潔」，雕像人開始嘗試在造型時糅入日常生活的情形，令到那些觀音像愈發具人形，體態衣袂種種都柔軟溫存，若鄰家女兒般。如是「由神及人」的嘗試，令我想到，文藝復興時一眾藝術家，比如雕塑大衛像的米開朗基羅，以及描繪側?維納斯的提香，不正是打?「人本主義」的旗號，大大方方地描畫裸體男女嗎？這些將希臘及羅馬神話中諸神拉下神壇的做法，一來滿足觀者對於人體美的想像，二來也推動藝術與社會生活其他面向之互動交融。
唐玄宗時，有位雕塑家楊惠之與吳道子齊名，世人有「道子畫，惠之塑」一譽。他與吳道子同拜張僧繇為師習畫，後改學雕塑，常以神情及姿態生動取勝。如今留存的惠之塑像，有些在蘇州保聖寺中。儘管由於年代久遠，雕像磨損剝落，但人物表情仍生動鮮活。那些露齒大笑的僧人或袒胸露乳的彌勒佛，哪裡有半點神聖模樣，分明是我們日日所見、街邊曬太陽的鄰人。由此看，東西藝術史中那些標誌性、階段性的轉變，梳理下來，其實很有些相似處。
因彼時藝術領域這一股活躍風潮，唐玄宗之後的佛像雕塑愈發呈現多元繽紛的景狀，千手觀音和十一面觀音等等奇特造型紛紛出現。有關十一面觀音的傳說最早出現在公元六世紀的北周經書中，後來玄奘西遊歸唐後翻譯過《十一面神咒心經》，自此，關於這一觀音形象的畫作和雕塑方陸續面世。這些觀音造型的出現，一改南北朝以降佛像雕塑端正謹嚴的風格，予人更揮灑自在的觀感。
這種自在與灑脫，在宋代雕塑那裡表現得愈發明顯。按照梁思成書中講法，宋代雕塑之風仍盛行不衰，只是「不如唐代春潮澎湃」，且「失去宗教信仰」。這一結論雖無褒貶之意，然與前文對照看，仍能讀出些許失落。在我看來，「失去宗教信仰」的雕塑，多了些人情味和煙火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且以幾尊自在觀音像為例。美國波士頓博物館和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各藏有一尊自在觀音像，都出自宋代匠人之手。兩尊塑像形態頗有幾分相似，均為一足下垂，另一足側起上踞，一臂或立或倚，另一臂閒閒搭在踡起上踞那條腿的膝蓋上，看得出舒服愜意的味道。根據梁思成的考證，這一坐姿有個專用名，叫Maharajalina，在宋代雕塑中首次出現。與唐時的千手觀音和十一面觀音類似，Maharajalina姿勢被用在雕像中，從形式上講豐富了作品情態，從內容上看也是藝術「世俗化」的某種表徵。
宋代藝術諸門類，不論繪畫、雕塑抑或詩文小說，都呈現出平民化、世俗化的面貌。白話小說中市井民俗的繁盛，佛教造型藝術中的俗化及日常化傾向，都是例證。文藝復興最早出現在十四世紀的意大利，較之宋代，仍晚了幾百年呢。然而，中國自元及清代戰亂頻仍，少有清淨安寧時，不論財力抑或人力都無法支撐藝術發展延續唐宋年間之盛，實在可惜。元明清三朝藝術家大多追慕古人，少有創新之意圖與膽識，其繪畫及雕塑作品中，也再難見到如自在觀音般的流暢與生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