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詩《秋夜有感》/顧 農
綺羅幕後送飛光,柏栗叢邊作道場。
望帝終教芳草變,迷陽聊飾大田荒。
何來酪果供千佛,難得蓮花似六郎。
中夜雞鳴風雨集,起然煙卷覺新涼。
魯迅這首七律作於一九三四年九月,並於二十九日寫成條幅,贈給友人張梓生,手跡在詩後有這樣的字樣:「秋夜偶成錄應 梓生先生教 魯迅」,下面還有兩方印章。所以這首詩最合適的標題應是《秋夜偶成》;但一向被寫成《秋夜有感》,約定俗成,恐怕已經改不過來了。
這首詩有點李商隱的派頭,不太好懂,過去曾有過很熱鬧的爭論,最後也沒有得出什麼一致的結論。這裡試就其大意簡單一談,聊供同好者參考。
詩的最後兩句最為明白易曉:秋天的夜裡氣溫下降,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詩人點起一支煙來,繼續工作。魯迅習慣於夜間寫文章,又大抽其煙,這兩條都大大損害了他的健康,而當時他倒也沒有什麼不對的感覺。
前面的六句應當是他在這秋夜裡聯翩的浮想,其關鍵詞是第二句中的「道場」,也就是大型的佛事活動,第五句的「何來酪果供千佛」與此直接相關。這「道場」指的是當年早些時候的所謂「時輪金剛法會」。該會由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戴季陶、行政院秘書長褚民誼以及下野軍閥段祺瑞等要人發起,請第九世班禪在杭州靈隱寺啟建時輪金剛法會,為期四十天(四月十八日至五月二十八日),以消災祈福。又當時宣傳說,將邀請著名表演藝術家梅蘭芳和兩位女明星徐來(時有「標準美人」之譽)、胡蝶在會期內表演歌劇五天。這是以廣招徠的現代手段了。其間的一大活動則是為此盛會發起募捐,尋找「酪果」。
一片烏煙瘴氣,完全莫名其妙。魯迅就此寫過好幾篇諷刺性雜文,有道是:
蓋聞昔者我佛說法,曾有天女散花,現在杭州啟會,我佛大概未必親臨,則恭請梅郎權扮天女,自然尚無不可,但與摩登女郎們又有什麼關係呢?莫非電影明星與標準美人唱起歌來,也可以「消除此浩劫」的麼?(《法會和歌劇》,後收入《花邊文學》)
而且科學不但更加證明了中國文化的高深,還幫助了中國文化的光大。馬將桌邊,電燈代替了蠟燭,法會壇上,鎂光照出了喇嘛……(《偶感》,後收入《花邊文學》)
既尊孔子,又拜活佛者,也就是恰如將他的錢試買各種股票,分存許多銀行一樣,其實是那一面都不相信的。(《難行和不信》,後收入《且介亭雜文》)
詩中的「六郎」無非是影射梅郎(不過事實上梅蘭芳並沒有去為法會助興)。望帝就是古蜀帝杜宇,他死後化為杜鵑,悲啼之時,芳草為之零落。迷陽是一種有刺的草,現在也只有這樣的野草裝飾?荒涼的大地了。
全詩是就當時的精神領域發表感慨。中央政府的高官公開表示失去自信,而本當嚴肅的宗教活動又完全娛樂化了。情形很糟。但魯迅並不悲觀,點起一支煙卷兒來,又繼續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