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的地下室\純上
我在美國大學教書超過十年了，看了「X教授」所著的《象牙塔中的地下室》（In the Basement of the Ivory Tower），才猛然發覺自己對美國高等教育的了解還太膚淺。
譬如，我知道美國大學終身教職的位子越來越少，但之前還未意識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覺成了「瀕危物種」。書中指出，二○○七年擁有終身教職崗位者（包括那些尚未評上終身俸的）只佔全美大學教師的百分之二十七點三，在類似成人高校或夜校的美國社區大學（community college）中這個數字更降低到可憐的百分之十七點五。
再如，批改學生寫的英文學術論文時，我有時也感慨美國高中教育的缺憾，因為有些學生連基本語法都沒掌握，更別說言之有物了。X在社區大學打零工（adjunct）、教授英文寫作的經歷卻讓我領悟到我校的大部分學生都已是超出平均水平的「精英」了。
還有，我只聽說中國高校擴招帶來各種問題，沒想到美國人在這方面也不遑多讓。從二○○○到二○○六年，美國大學生人數增長百分之十七，二○○七至○八學年百分之七十的高中畢業生就讀於某所大學。X教授在書中卻指出：不是所有人都適合上大學。他認為，美國人盲目崇拜大學教育，高教「門戶開放」帶來的結果是有的學生基礎太差，無法成功完成學業。那些負債纍纍而終於畢業者，也未必能找到一個收入足以抵銷債務、補償巨額教育投資的工作。
「X教授」當然是筆名。二○○八年他曾在美國著名期刊《大西洋月報》（The Atlantic Monthly）上發表同名長篇散文，引發極大爭議。書中摘錄了作者收到的各色批評：歧視工人階級，教學水平低，懶惰，勢利，甚至是「白領罪犯」的罵名。從書中描繪來看，他的確是個思維較為老派的老師。引導學生分析美國文學時，他不願意觸及有關種族歧視的黑暗歷史。他也不相信「以學生為中心」的教學方法，認為專業知識過硬就能當個好教師。他還覺得學習是個放棄自尊、順從權威的歷程，並不贊同師生平等的論調。
但他有些觀點卻有振聾發聵的文化批判效果。如他說二十一世紀美國人儘管鼓吹「多元化」，卻不願承認個人天資和學習能力有差異。學生如果無法順利畢業，大眾不會歸咎於他們本人能力不夠，而是指責教授的教學方法。其實，只有學生本人擁有極大動力、精力和能力才可能在大學成功。
X教授因為在二○○七年經濟蕭條前剛買了新房不得不兼職：白天為政府部門工作，晚上下了班再去兩所大學教夜校，一門課每學期約收入二千美元。書中描述他的打工生涯時不免被個人經濟負擔重、家庭關係緊張的餘韻涉及。但作為一個資深作者，他對寫作的愉悅和艱辛也別有會心。
譬如，要會寫先要會讀，熟悉並內化書面語言的節奏是寫出好文的前提。但寫作本身又充滿了矛盾和蕪雜。和當代人對萬事有頭有尾、井井有條的期望相悖，寫作永不會終結。寫作的重頭是思考，但我們腦中所想和紙上所現往往截然不同。有時，我們通過寫作發現了自己一直不願直面的現實。有時，寫作又顯得百無一用。寫作要全面徹底，但不可枝節過多；要聚焦明確，但又要例證充分；要語言生動，但不可絮絮叨叨；要結構嚴密，但有時最讓人難忘的作品卻是靈機一動的偶獲。
最後，X教授從地下室發出的聲音提醒了我：高校可能是讓人忘卻現實的象牙塔、「肥皂泡」，寫作則永遠是艱辛、孤獨、漫長的歷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