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及鴉片戰爭史事新釋姜舜源(下)


  圖:《林則徐畫像》\見朱誠如主編《清史圖典》,第9冊道光朝

   忠良薦忠良 國家博物館藏有《道光十五年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林則徐手書江蘇省司道知府考語》底稿,這年(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年)年終林則徐開列全省二十位司道知府,包括江寧布政使楊簧、署蘇州布政使江蘇按察使裕謙、江蘇督糧道唐鑒等,「出具切實考語」「恭呈御覽」。對裕謙的考語是:「才識明爽,奮發有為,地方事件,常能留心察訪。」五年後到鴉片戰爭時,裕謙以江蘇巡撫兼署兩江總督,堅守定海,壯烈殉國,真真正正「奮發有為」。忠良薦忠良,英雄惜英雄。林則徐引為知己、託付《籌海圖編》未竟事業的魏源,也是道光帝賞識的人才。鴉片戰爭固然是中華民族多災多難近代史的開始,但也是林則徐、裕謙、魏源等一大批中華民族志士仁人抗爭和追求民族復興的開始。

   中國傳統模式﹕文官統兵

   文武全才是最高境界 這些年來,報刊網路上有討論,若林則徐不被罷免,而繼續領導對英軍作戰,能否取勝?這似誤入歧途了。首先,歷史不可以假設。其次,有論者脫離了當時歷史環境。譬如說林則徐不了解外部世界。比較而言,林是當時最渴望、而且已經是最了解外部世界的人了。更重要的如開篇所言,當時中國是傳統封建制度。文官統兵,是中國古代常見的傳統模式,而不像西方近代職業軍人、專業軍事家的模式。從明代理學家兼軍事家王陽明,到明末抗清名將熊廷弼、孫承宗、袁崇煥,正如金庸先生所說:「作八股文考中進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現了三個軍事專家。」中國古代職業軍人出身的名將也有,如宋代岳飛、明代抗倭英雄戚繼光。而直到清朝滅亡前後,才開始走世界近代軍事科學之路,包括派人留學專攻軍事。但文武全才,武能安邦、文能治國,一直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

   人們推崇曾國藩,也包括他達到這一境界。曾國藩不但是進士出身,而且被選入翰林,是地地道道的文官。他於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年)中進士,殿試時位列三甲第四十二名,在接下來的朝考中列一等第三名,是道光皇帝親自將他拔為第二,並選為翰林院庶吉士,類似如今繼續深造的研究生。他是極富造詣的書法家,即使在戎機千里之際,也每天寫書法,猶如不少軍事家喜愛圍棋。

   研讀《孫子兵法》 林則徐考進士前,二十三歲時入福建巡撫張師誠幕府四年,最晚此時應已涉獵兵書。因為巡撫要統兵。嘉慶二十五年(一八二○年)外放地方官「分巡道」,先後任「浙江杭嘉湖道海防河務兵備道」、「江南淮海道」,都是兼管海防,帶兵備銜。作於道光五年(一八二五年)的楹聯「勤儉持家,惜分陰而崇嗇寶;耕讀為本,熟穀種以繼書香。」「繼書香」,用王陽明《家訓》:「繼吾書香者,在爾輩矣。」可見他以文武全才的王陽明為榜樣。楹聯上還特別用了一方印章:「文武濟美」,即「文武相濟」,出自《孫子兵法.行軍篇》:「令之以文,齊之以武,文武相濟。」說明他在鑽研兵書,研究《孫子兵法》。膾炙人口的《塞外雜詠》:「天山萬笏聳瓊瑤,導我西行伴寂寥。我與山靈相對笑,滿頭晴雪共難消。」我與山靈相對笑,化用王陽明詩句「山靈應秘惜」(《無相寺三首》)、「山僧對我笑,長見說歸山」(《宿淨寺四首》)。二人均為文官帶兵或曰儒將,有共同體會。

   「統兵六十萬」 林則徐日記在任江蘇巡撫時關於閱兵的記錄很多,至於鴉片戰爭前擔任湖廣總督,鴉片戰爭革職伊犁充軍之後重新起用為陝甘總督、雲貴總督,統兵都是崗位職責;以欽差大臣赴廣東查辦「海口事件」,更是「該省水師兼歸節制」。

   林則徐有一方印章總括了自己的軍政生涯:「歷官十六省統兵六十萬」。此章刻於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年)致仕(退休)後,總計歷官福建、江西、浙江、安徽、江蘇、山東、河南、湖南、湖北、廣東、廣西、伊犁(新疆)、陝西、甘肅、雲南、貴州十六省,前後統兵達六十萬。

   清帝祖宗家法﹕寸土不讓

   奇恥大辱 清朝反侵略、反販毒的鴉片戰爭失敗,被迫割讓香港,是屈辱的近代史的開始,也是香港等地一些人「悲情」的起因。在後來有些人看來,當時的統治者對於國家領土及生活其上的人民,似乎如同宋代蘇洵《六國論》所指:「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歷史事實是,《江寧條約》是英軍以攻佔南京為要挾訂下的「城下之約」,道光皇帝把割讓香港視為奇恥大辱,愧對祖宗,愧對天下百姓。

   道光帝在北京收到耆英錄有《江寧條約》文本的奏摺,下旨道:「覽奏忿懣之至!朕自恨自愧,何至事機一至如此?」林則徐在新疆根據朝廷內部資料《京報》輯錄的《軟塵私議》記載:「傳聞和局既定,上(道光帝)退朝後,負手行便殿階上,一日夜未嘗暫息,侍者但聞太息聲。漏下五鼓,上忽頓足長嘆,旋入殿,以朱筆草草書一紙,封緘甚固。時宮門未啟,令內侍持往樞廷(軍機處)……蓋即諭知諸臣畫押定約之廷諭也。……宣宗之議和,實出於不得已。」另據當時官員筆記記錄,割讓香港的當年歲暮祭祀祖廟時,道光帝長跪不起,痛哭失聲。不平等條約成為他終生抹不去的傷痛,臨終遺詔表示自己沒資格像祖先一樣配享天地。

   祖宗家法 決不割讓領土,是清朝皇帝的祖宗家法。道光皇帝的母親恭慈太后立場也是寸土不讓。據《翁同龢日記》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四月十六日記載,道光帝的七皇子、後來成為醇賢親王的奕?(光緒皇帝生父)回憶:當年英軍攻佔浙江定海的消息傳到宮中後,道光帝在向太后問安時勉強安慰老人家。「太后厲聲曰:『祖宗創業,尺土、一民皆艱難締造,何今輕棄之耶?』上長跪引咎。」道光帝只有如實向太后長跪謝罪。

   清政府談判代表之一黃恩彤記錄道:「稅則(五口通商章程)既定,璞使(璞鼎查)遣馬禮遜來言曰:『鴉片為人害,中國禁之,是也。』」英人終於說了實話,承認中國政府禁煙正確;但是話鋒一轉,說既然兩國都禁不了,還不如收稅。真是奇怪的邏輯。

   造詣全面的書法家

   林則徐還是具全面造詣的書法家。不但擅長各家書體,而且對書學有系統主張;會鑒定古書畫,通篆刻,甚至還會拓碑;對清代書法發展史有精闢見解,對出自家鄉福建的壽山石也有研究。書法創作活動貫穿他從中進士入翰林起畢生。他的書法成名早,二十六歲任翰林後,每到年前就為宮中書寫春聯,而去世時只有六十五歲,所以一生裏書風變化不大。

   藝術之旅 他的書信、日記記下了西行、東歸、南下途中書法創作的盛況。如道光二十二年六月滯留西安時,「日來紙幀、便面(待題字的扇面)堆積几案,腕下尚未能稍稍清整」;也有不少償還文債的交代,如《致孫惠霖》「委書扇、對,如命以報」,「弟連日欲了書債,而所出不抵所入,竊笑此事與理財大相反也。」由西安到伊犁的西戍途中,幾乎要天天給人寫字。護送他西行的朋友之子郭蒼柏說他行李當中,除圖書之外,還有大量「公卿求書綾絹宣紙」,結果很快用盡,「不數月縑楮一空」;其墨蹟是「遠近寶之」,「手跡遍冰天雪地中」。每到一地,人們登門拜訪,酒宴歡迎,索書求字。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十二日到了邠州城(今陝西彬縣),知府把林迎入衙署,但見求書者擠得水泄不通;十三日到長武縣,知縣到城郊迎接,由勝利者歸來的南門進城,又是求書者滿門;十五日到甘肅涇州城,「書楹聯二十對、扇五柄」。這是英雄之旅,也是書法藝術之旅。

   林公真跡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林則徐《臨米芾行書帖扇》,臨米芾《長至帖》、《韓馬帖》。寫對聯、寫扇面是林公最多的書法形式,其次是條幅、冊頁、匾額。扇面上款:「春嶠一兄屬」。「春嶠」是號,筆者考證為道光時江蘇省城蘇州府學「廩貢生」竇繼勳,此扇書於道光十二至十六年(一八三二至一八三六年)。竇繼勳是無錫選拔至省學的廩貢生,時間在道光中期前後。林則徐於道光十二至十六年任江蘇巡撫,日記中多次記載到蘇州紫陽、正誼兩書院,講學、出題考試等,及利用夜晚時間「親閱兩書院卷,出榜」。推定是竇繼勳在此讀書期間,向到校講學的巡撫林則徐求書的。

   作為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詩人、文學家,林則徐的造詣是多方面的。他既是傳統知識分子,也具備傳統知識分子所缺乏的不少東西。比如持家理財方面,很值得讀書人學習。

   (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