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形的雪花/安立志


  圖:「霸王級」寒潮下,雪後的濟南銀裝素裹    網絡圖片

  春節前的「霸王級」寒潮,給大江南北都帶來了降雪,廣州的雪甚至六十年一遇。而在濟南,大大小小,應是今冬第四場雪了。窗外是粉蝶翻飛,梨花亂舞的世界,開窗去接這紛紛揚揚的精靈,雖然一觸即化,仍可看出其六角形的倩影。

  據說,雪花呈六角形也是國人首先發現的。西漢文帝時詩人韓嬰寫道:「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獨六出。」(《太平御覽》卷十二引《韓詩外傳》)因此,雪花也就有了「六出花」的別名,這在中國的古詩文裏很常見,比如,唐詩有「瓊章定少千人和,銀樹長芳六出花」(《全唐詩》卷五十三);宋詞有「做六出、飛花亂墜,舞風情態誰相似。」(《全宋詞》,中華書局,頁二一六一)元曲有「一色白,六出花,密密疏疏,瀟瀟灑灑。」(《全元散曲》,中華書局,頁一一○四)古代文人的渲染,使雪花走進了審美的境界。

  雪花為什麼呈現六角形,科學家的解釋是這樣的:雪花是水的結晶形成的,大氣中的水分子冷卻到冰點以下時,就開始凝固形成冰晶。冰晶屬六方晶系,六方晶系的典型形狀是六棱柱體。當結晶過程主軸方向晶體發育較慢,而輔軸方向發育較快時,晶體就呈現六邊形片狀。這就是雪花的形成。

  雪到底有多少種呢?一九四九年,國際水文協會所屬的國際雪冰委員會召開一次專業會議,通過了一個提案,把大氣固態降水分為十種:雪片、星形雪花、柱狀雪晶、針狀雪晶、多枝狀雪晶、軸狀雪晶、不規則雪晶、霰、冰粒和雹。前面的七種統稱為雪。為研究雪花形狀,據說科學界還成立了一個雪晶體的分類系統。據二○一三年公布的最新發現,雪的形狀已達一百二十一種,令人難以置信。

  西方冰川學的鼻祖丁鐸耳深入研究過這些六角形,他曾這樣描述:「這些雪花……全是由小冰花組成的,每一朵小冰花都有六片花瓣,有些花瓣像山蘇花一樣放出美麗的小側舌,有些是圓形的,有些又是箭形的,或是鋸齒形的,有些是完整的,有些又呈格狀,但都沒有超出六瓣形的範圍。」因此他認為,雪的形狀千姿百態,卻萬變不離其宗,雖然基本形狀是六角形,但在大自然中卻找不出兩片完全相同的雪花。在科學家歸納的七種形狀中,六角形雪片和六棱柱狀雪晶是基本形態,其他幾種只不過是其基本形態的發展、變態或組合而已。

  在此之後,許多學者繼續了這一觀測和研究事業。日本人中谷宇吉郎在日本北海道拍攝和研究了成千上萬朵雪花,不僅出版了學術著作《雪的結晶》,而且出版了散文《雪花──來自天堂的信》。俄羅斯攝影師阿列克謝.卡爾加托夫的微距雪花鏡頭,捕捉到了各式雪花六角形的結晶,這些美麗的結晶被人稱為「上帝的徽章」。面對大自然凝成的這些不計其數的、晶瑩微小的精靈,即使窮盡鬼斧神工、匠心獨運這等美麗的辭藻,仍然感到人類語言的貧乏。

  雪花是微觀的,雪是宏觀的,很少有人俯身察看六出花的千差萬別、千姿百態。相反,一些關注雪的人們,看到的卻是大自然的雪如何消滅了千差萬別與千姿百態,從而型塑了表面的統一、混沌與一致。我最早是從《西遊記》知道六出花的,該書在描寫通天河大雪時有這樣的詩句:「平填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幾家村舍如銀砌,萬里江山似玉團」。白雪覆蓋了大地,天地之間,晶瑩潔白,萬籟俱寂,色調單一,阡陌不辨,凹凸模糊,彷彿整個世界實現了一元化狀態。宋代詞人陳郁的《念奴嬌》也有這樣的詞句:「不論高低並上下,平白都教一例。」(《全宋詞》,頁三○一七)這樣的「一例」,其實是自然界的表面文章,人們也許無意區分雪花的六角形如何形態迥異,在人類的視角裏,即使對於宏觀的下雪,其看法也是多元的。有一個古老的笑話,在大雪天,一個秀才、一個京官、一個富翁和一個乞丐同在廟裏避雪,四人閒極無聊,以「雪」為題,聯句作詩。秀才才思敏捷,率先吟道:「大雪紛紛墜地。」京官心繫朝廷,接?續上:「都是皇家瑞氣。」富翁不虞衣食,接了下句:「再下三年何妨。」乞丐一聽生了氣:「放你娘的狗屁!」

  柳宗元「獨釣寒江雪」

  在千年之前的唐代,湖南、廣西一帶也下過大雪,有柳宗元詩為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全唐詩》卷三百五十二)柳宗元作為唐代的思想家、文學家,因「永貞革新」失敗被貶永州(今湖南零陵)。這首《江雪》,句句寫景,合起來是一幅圖畫,正如清初文人黃周星所說:「只為此二十字,至今遂圖繪不休,將來竟與天地相終結始矣。」(《唐詩快》)從字面看,前兩句講的是宏觀,講的是普遍與「一例」,「千山」且「鳥飛絕」,「萬徑」已「人蹤滅」,「成千上萬」還不夠單調與一例?後兩句講的卻是個別與差異,「孤舟」一隻,「獨釣」一竿,「孤獨」而又「孤獨」,還有什麼比此景此情更加特立獨行?這是一首宏觀與微觀,一例與特出,普遍與殊別的對立統一。柳宗元不會俯下身子去仔細觀察六角形的花瓣,一首短詩倒是呈現了他的處境與心態。

  這首詩反映了柳宗元先生什麼樣的心態呢?在明清文人筆下並不相同。吳烻云:「千山萬徑,人鳥絕跡,則雪之深可知。然當此之時,乃有蓑笠孤舟、寒江獨釣者出焉。噫!非若傲世之嚴光,則為待聘之呂尚。」(《唐詩直解》)說他是清寒自持,離世脫俗。徐增云:「此乃子厚在貶所以自寓也。當此途窮日短,可以歸矣,而猶依泊於此,豈非一官所繫耶?一官無味,如釣寒江之魚,終亦無所得而已矣。」(《說唐詩詳解》)說他是官場失意,心灰意冷。王堯衢云:「置孤舟於千山萬徑之間而以一老翁披蓑戴笠,兀坐於鳥不飛、人不行之地,真所謂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矣,何足為輕重哉?江寒而魚伏,豈釣之可得?彼老翁何為而作孤舟風雪中乎?世態寒涼,宦情孤冷,如釣寒江之魚,終無所得,子厚以自寓也。」(《古唐詩合解》)說他是特立獨行,孤高傲世。

  以上諸人都是從不同角度來揣度柳宗元先生的心境。直到明末,又有人直接對以此詩為主題的畫作提出異議:「呵凍提篙手未蘇,滿船涼月雪模糊。畫家不解漁家苦,好作寒江釣雪圖。」(明.孫承宗《漁家》)這首詩議論的已經不是《江雪》作者的心境如何,而是直接反映漁民與畫家乃至柳宗元本人的不同際遇。人生百態,社會萬狀,面對同一事物,同一環境,而有不同心態、不同感受,這原是正常的人生況味。而這種況味,有時竟如隔鴻溝,差之千里。比如說,「瑞雪兆豐年」,本是千百年來流傳甚廣的一句農諺,然而,這句話,用來描述「霸王級」寒潮裹挾下的中國與「怪獸級」風雪覆蓋下的美國當然不合時宜,甚至描寫大雪擁堵的江浙與喜逢新雪的羊城也有天壤之別。晚唐詩人羅隱早就對此提出質疑:「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全唐詩》卷六百五十九)乞丐罵富翁「再下三年何妨」是「放你娘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