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解惑】蘧伯玉使人來訪 孔子為何「含糊其辭」？
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儒家的地位成為學術正統，孔子的學說被奉為圭臬。到了東漢，儒家思想進一步被神化，孔子被奉為聖人、神人，其學說幾為神聖不可侵犯。王充反對此一風氣，特在《論衡·問孔》中非難孔子，例如「蘧伯玉使人於孔子」一章曰：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曰：「夫子何為乎？」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說《論語》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謙也。」
夫孔子之問使者曰：「夫子何為？」問所治為，非問操行也。如孔子之問也，使者宜對曰：「夫子為某事，治某政。」今反言「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何以知其對不失指，孔子非之也？且實孔子何以非使者？非其代人謙之乎？其非乎對失指也？所非猶有一實，不明其過，而徒云「使乎！使乎！」，後世疑惑，不知使者所以為過。韓子曰：「書約則弟子辨。」孔子之言「使乎」，何其約也？
譯文：
蘧伯玉派人去問候孔子。孔子說：「他老先生近來有何作為呢？」使者回答說：「先生想減少自己的過錯，但還未能做到。」使者告辭出去，孔子說：「這樣的使者啊！這樣的使者啊！」這是在責備使者。解說《論語》的人說：「孔子責備他，是責備使者代替主人表示謙虛。」
孔子問使者說「他老先生近來有何作為」，問的是政治方面的所為，不是問操行方面。按照孔子的問話，使者應該回答說「他老先生在幹某件事，治理某項政務」，如今使者反而說「他想減少自己的過錯，但還未能做到」。那麼，人們如何知道使者的回答有違孔子問話的原意，而孔子在責備他呢？再說，究竟孔子為何要責備使者呢？是責備他代替主人表示謙虛呢，還是責備他的回答有違問話的原意呢？孔子所責備的總有一個實在的理由，不指明使者的過錯，而只說「這樣的使者啊！這樣的使者啊！」，這就使後人疑惑不解，不知道使者犯錯誤的原因。韓非子說：「書寫得太簡略就會使學生們發生爭辯。」孔子說「使乎」，是何等的簡略啊！
註釋：
1.寡：減少。《說文》：「寡，少也。」
2.非之：非，責難。《玉篇》：「非，責也。」之，代名詞，指代使者。
3.夫：文言發語助詞，置於句首，起提示作用，並無實義。
4.不失指：按文意，「不」字疑為衍文，下文「其非乎對失指也」可證。指，通「旨」，文意本旨。
5.辨：爭辯。引文參見《韓非子·八說》。
首段由「蘧伯玉使人於孔子」至孔子曰「使乎使乎」，出自《論語·憲問》。「使乎使乎」一語，到底是在讚揚使者？還是一種責難？歷來解說《論語》者，幾乎都認為使者在讚揚蘧伯玉，孔子則讚揚使者，態度正面肯定。例如何晏《集解》引陳群說，皇侃《義疏》，均認為孔子重言「使乎」，乃為稱美使者，肯定蘧伯玉用人得宜。朱熹《集注》更進一步曰：「使者之言愈自卑約，而其主之賢益彰，亦可謂深知君子之心而善於辭令者矣」，認為使者態度謙卑，善於辭令，其主人的表現必更優秀。
與此相反，王充《論衡·問孔》卻認為使者答非所問，他本身也不應僭越身份代主人表達謙遜，故孔子不禁連發「使乎」語以責難之。在上述引文之後，王充還有其他責難孔子與使者的論述，認為使者對外宣告自己主人過錯多而無能糾正，實屬不妥；更謂「欲知其君，視其所使。伯玉不賢，故所使過也」，由使者之不賢，進一步指責伯玉有過。
有些學者認同王充所言，更列舉《莊子·則陽》「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淮南子·原道訓》「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等語，證明蘧伯玉經常犯錯，並不可取。
然而，根據《史記》所載，孔子曾兩次寄住在衛國的蘧伯玉家，前後長達9年，應熟知其人其性。《論語·衛靈公》載孔子曰：「君子哉！蘧伯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亦曰：「孔子之所嚴事：於周則老子；於衛，蘧伯玉。」
由此可見，孔子對蘧伯玉的態度是正面的。至於使者的回應有無僭越身份？孔子是否對此反感並加以責難？或可商榷。但無論如何，若以使者的表現來進一步責難蘧伯玉，則未免有失偏頗，並不可取。
●謝向榮教授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文學院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