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誌】我的紅樓絲瓜夢
●楊鴻飛
城中村的小院裏,我捧着發黃的《紅樓夢》,春日的陽光懶洋洋地趴在書頁上。年輕那會兒讀這書,只覺得滿紙都是公子小姐的富貴閒愁。如今再翻,倒嚼出幾分人生百味。書裏夾着幾片乾枯的絲瓜藤葉,讓紙墨香裏混進了些許煙火氣。
菜市場裏水靈靈的絲瓜總讓我走神。那帶刺的青皮裹着霜絨,活像大觀園丫鬟們穿的綠綢裙。賣菜大娘硬往熟人手裏塞絲瓜的架勢,讓我想起周瑞家給姑娘們送宮花的模樣。鄰居牛叔以前常送我自家種的絲瓜,瓜端的黃花摸起來,就像碰到林黛玉葬花時沾了露水的花瓣。前陣子媳婦在院子裏種了幾株絲瓜苗,春雨一澆,藤蔓跟撒歡兒似的往上躥。葉子在風裏搖搖晃晃,倒有幾分湘雲醉臥芍藥叢的憨態。前些日子開出小黃花,明艷艷似油畫中潑灑的金彩。眼下藤架上掛滿絲瓜,晃晃悠悠像大觀園裏掛的燈籠,只不過這綠燈籠裏裝的是柴米油鹽的日子。
把絲瓜寫進《紅樓夢》,準保有趣。黛玉會倚着瀟湘館的竹子,把細長的絲瓜看成命裏的劫數,抹着眼淚寫兩句「青藤纏得柔腸斷,露重霜寒瓠子單」。寶玉鐵定要纏着廚房柳嫂子,嚷嚷着用絲瓜做翡翠白玉湯,還要拉着探春給絲瓜開個詩社。而劉姥姥,要是宴席上端盤清炒絲瓜尖,她準拍大腿叫喚:「這綠油油的莫不是龍王爺的鬍子?」保管惹得姑娘們笑得直不起腰。絲瓜古名「天羅」,從印度漂洋過海來到中國。平日老百姓拿絲瓜絡洗碗搓盤,要擱大觀園裏,說不定比金鎖玉珮更得人心——畢竟再好的玉墜子,也搓不掉衣裳上的油點子。
陽台上的絲瓜在夕陽裏打鞦韆,藤影爬過書頁,把大觀園的雕樑畫棟和城中村的紅磚牆纏成了親家。如果是賈府宴席上添碗絲瓜湯,熱氣裏便會多一份普通人的溫暖。被賈璉蔑稱為「薛大傻子」的薛蟠,是寶釵的哥哥,他狼吞虎嚥的吃相,比吃那些花裏胡哨的螃蟹宴實在多了。絲瓜的清氣鑽進書縫裏,忽然明白曹雪芹寫的富貴悲歡,早就在菜市場的吆喝聲裏生根發芽了。合上書時,絲瓜正在餘暉裏鍍上金邊。恍惚間看見劉姥姥挎着菜籃子,黛玉拎着澆花壺,在這鋼筋水泥的城中村巷子裏找地種絲瓜。原來寶玉悟不透的道理,在這藤蔓間垂着的綠月亮中,早講得分明——再金貴的夢,也要落在泥土裏才長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