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二胡

  王曉倩

  九十年代春,父親揣着三個月由單位發的獎金從文化宮旁的國營琴行捧回了一把二胡。那時我和哥哥總喜歡蹲在梧桐樹下,研究琴盒上未褪色的香港「四大天王」貼紙。塑料封套在夕陽裏泛着油光,「四大天王」的眉峰煞是好看,彷彿要沖向天空。

  年輕時的父親,拉琴像在指揮一場看不見的戰役。他給心愛的摩托車裝了兩個低音炮,載着我衝向江邊。

  千禧年的下崗潮席捲而來,父親用最後的工資買下校門口的修車舖。沒生意的時候,他便坐在補胎膠皮堆裏拉《二泉映月》。某個悶熱的午後,他用酒精燈烤着魚鰾膠給琴筒套上新蟒皮,青煙裏他說:「琴皮就像人,繃太緊易裂,太鬆又沒聲。」

  後來,我收拾行囊去外地上學。行李箱最底層總會藏着那把蒙着絨布的學生琴。父親每周會和我視頻通話,他教我用手機軟件調音,卻堅持讓我往琴軸抹鉛筆粉:「電子聲兒太冷,得留着人味兒。」去年他抱孫子後手開始抖,拉《良宵》時老跑調,便乾脆改彈《閒居吟》。

  這次清明帶着孩子回老家看望父親,我發覺歲月的痕跡已漸漸爬上他佝僂的脊背。他握着新換的碳纖維琴弓向我們示範《燭影搖紅》,揉弦時小指關節腫得像核桃,琴筒仍是九十年代的老蟒皮。他悠悠地說:「年輕時按弦要狠,現在得學會卸力。」

  如今,我漸漸地學會在琴弦上聽懂父親的哲學:當摩托車的轟鳴被嬰兒的奶瓶取代,當機油味的《二泉映月》蛻變成曬衣繩上飄散的《閒居吟》,那把二胡始終在講述:真正的堅韌不是對抗時光,而是學會在裂縫裏長出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