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涓涓】插秧記

●田埂上的狗尾草綴滿露珠。 AI繪圖
●田埂上的狗尾草綴滿露珠。 AI繪圖

  王繼瓊

  春日的薄霧還未散盡,遠處的山巒裹着灰藍的紗衣,田埂上的狗尾草綴滿露珠,像撒落的碎銀。父親赤腳踩進秧田,彎腰試了試水溫,朝我笑道:「穀雨後的水還沁骨頭,可秧苗最懂時令。」我學着他的樣子將秧凳推入泥中,濺起的水花裹着細碎的陽光,恍惚間彷彿回到二十年前——母親也曾這樣教我分辨「煙筒頭」與「直根苗」,那時的秧田泛着青褐,老農們用竹棒在泥漿裏劃出筆直的線,尼龍繩繃緊的剎那,水面裂成規整的方格。

  記憶中的集體插秧是一場盛大的儀式。天未破曉,生產隊的哨聲便如遠古號角般穿透村莊。男人們赤足挽褲,在泥濘中跋涉出生活的重量;女人們頭戴草帽,彎腰的弧度像被歲月磨光的木耖。田埂上送飯的竹籃排成行,鹹菜與米飯的香氣裹着水汽蒸騰,混着犁田的吆喝、扯秧的嘩啦、插秧的撲通,交織成春耕的交響。

  大爺爺曾說:「插秧如繡花,線走得直,秋收的稻浪才翻得齊整。」我攥着秧苗學他左手垂直握稈,母親掰開我的手指,將掌心朝上虛托:「根要貼着水皮走,插深了爛根,插淺了倒伏。」她示範時,指甲縫裏嵌着洗不淨的泥痕,彎腰的弧度與田埂上的老農別無二致。

  晌午的日頭毒得能曬出水田的鹽花。濕毛巾裹住脖頸,草帽簷壓得遮住視線,卻擋不住螞蟥的偷襲。那些黑褐色的幽靈貼着皮膚遊走,待察覺時已吸得滾圓。鄰田的桂嬸掐把艾草揉碎敷上:「稻花香裏說豐年,哪年不被螞蟥討幾口綵頭?」她說話時,身後新插的秧苗已列成軍陣,葉尖的水珠在風裏簌簌敬禮。少年的我第一次懂得,豐收的詩行不僅要繡進泥土,還要以血汗為墨。

  家庭聯產承包後,插秧從集體狂歡變成了一家一戶的獨奏。父親弓着脊背在自家田裏補苗,泥漿順着脊樑溝淌成小溪:「根沒吃住泥,和娃娃學步一個理。」他教我兩腳平行後退,指尖抵住泥下三厘,起身時綠線已蜿蜒成押韻的田園詩。十六歲那年貪睡誤工,趕到田頭見昨日插的秧苗東倒西歪浮在水面,如醉酒的詩人。母親提着竹籃送來艾草團,糯米香混着汗酸在舌尖化開:「種田不單要力氣,還得懂門道。」曬穀場上的秧馬堆成小山,月光給它們鍍上銀邊,像擱淺的船。

  最難忘那次與妹妹們外出插秧賺工錢。手指在泥水中泡得發白,指甲磨得薄如蟬翼,碰一下便鑽心地疼。晌午蹲在田埂啃冷饅頭,看水田從晨霧中的「黃」變成正午的「白」,再染成傍晚的「綠」,突然懂得農諺裏「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的深意。布穀鳥的啼鳴混着搗衣聲掠過田野,那些佝僂的背影與青青稻秧,早已在歲月裏長成大地的年輪。

  如今再回故鄉,插秧機的轟鳴碾碎了往昔的寧靜。秧線筆直如印刷體,拋秧盤技術讓六歲孩童都能站在田埂天女散花。可當我蹲身觸碰溫涼的泥漿,分明聽見二十年前的童謠:「插秧莫學蜻蜓點水,要學春蠶吐絲。」曬穀場上銹跡斑斑的犁耙靜默着,像退役的老兵。父親撫摸着自動插秧機的鋼鐵骨架,眼神卻望向遠處——那裏曾有他親手插出的波浪般的綠毯,有螞蟥吸血時桂嬸爽朗的笑,有被女人們扔進泥塘的狗叔狼狽的模樣。

  暮色四合時,老水牛在欄裏反芻往事。月光灑在拋秧盤育出的規整秧苗上,卻照不見當年婦女們天蒙蒙亮扯秧的身影。她們彎腰時濺起的水花,曾驚起田魚躍出水面;綑紮秧苗的稻草繩,繫着整個村莊的希冀。如今的年輕人已不識「片瓦四棵」的秘訣,更不懂為何要把稗草當作仇敵——那些浸潤着農耕智慧的細節,正隨老輩人的皺紋一道淡去。

  春插不僅是農事,更是一曲生命的禮讚。父親布滿老繭的雙手曾如行雲流水,讓秧苗在田間站成等待勃發的士兵;母親拋秧時「丟到太平洋」的玩笑,藏着農人對土地的敬畏。如今我站在玻璃幕牆的辦公室裏,鍵盤敲擊聲替代了布穀鳥的啼鳴,卻總在雨季來臨前夢見自己赤腳踩進秧田。冰涼刺骨的水漫過腳踝,螞蟥在腿肚上畫出血色圖騰,彎腰時脊椎發出脆響——這些疼痛的記憶,反而成了對抗都市虛無的良藥。

  科技讓農耕褪去苦辛,卻也抽離了人與土地肌膚相親的溫度。那些集體勞作的歡騰、家庭協作的溫情、與自然博弈的智慧,終將封存在泛黃的記憶裏。但我知道,當城市的孩子指着稻田問「大米是不是樹上結的」時,總會有老農蹲下身,抓起一把黑土:「稻子啊,是從人腰桿彎成的橋底下長出來的。」

  遠處,水波蕩漾處,插秧機的履帶碾過新泥。

  (作者係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